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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第01章)(6)



  “疼得两腿合不拢,光想躺着。”她捺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着吧。”老杜猛一张嘴,像吓着了。第二天老杜叉着双腿走出帐篷,凄惨地向众人笑笑,跨上马。

  很短时间内,沈红霞有点举足轻重的意味。她说:应该有我们自己的旗帜,应该写誓词。

  柯丹立刻表示她与自己完全想到一块了:对嘛,该做旗,该宣誓。誓词烧掉喝进肚里?好,那就喝!……而某一刹那,她看着沈红霞正直和气的脸,看她那副惹人尊敬的样子,柯丹会有种隐秘至极的冲动:该把这个太有脑筋的人捆起来,用根鞭子细细地抽。就像多年前她父亲那样,把一个公开侮辱他们的汉人一点点抽死。

  太阳快落了,沈红霞和红马还没回来。柯丹打盆水洗脸擦身,偷偷摸摸从马群里牵出她早相中的一匹马,让它饮那盆漂着她身上污垢的水。这时她听见刺丛后面有动静,忙问:“哪个?”没人应。她钻过去,见草地上散着明晃晃的葵花瓣。

  这个披军雨衣,叫小点儿的女子开始侦察草地和女子牧马班。她有她不可告人的打算。她所到之处,总种下一把向日葵籽,像狡猾的兽类那样善做标记。当她猛抬眼睑,你会觉得她一只浅蓝一只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

  她远远望着女子牧马班那面旗及旗上不断弄姿的大字。明摆着,不是谁都可以进入这誉满草地的女性集体,何况她这种身败名裂的女子。她相信总有合适的机遇等在那里,给她一个楔口,让她打进去。她躲在这里,看这个壮汉般的女骑手将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让马饮。她觉得这里面有着什么,比方说类似某种勾当。她亲眼看见马直勾勾地看她裸着的上身,然后马曲下颈轻贱地舔她水淋淋的赤脚。这就够了,不用去细听她与马的私语,以及马饮那掺有膏脂的水发出的令人作呕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轻抚着马的全身,突然一跃,这个半裸的壮女人已上了马背。马整个身体蛇似的扭动一下,僵住了。这时她快乐极了,用不堪入耳的话称赞着马。

  她正准备离开,骑在马上的女人扭过头,喝问一声:“哪个?!”她没发现她,只看见那一地散金般的葵花瓣。

  她往回走,暂时还得回老地方去。幺姑家的三间小房是她的乐土,她温暖而肮脏的窝。谁也想不到那里面存在着多混乱的情感关系。每天,幺姑服下过量镇痛剂昏死般睡去,一对男女便轻易地潜越她。他们无声地放肆,就在病女人身边。那辈分的悬殊、年龄的差异令他们自己都感到可怕,但这并未阻止他们丑恶的幸福。有天她偶然将目光瞥向墙上一面镜子,从那里面她才证实了这事的丑恶。斑驳的镜面扭曲了两具绝不相称的躯体,她看见那是活活的一对驴。

  我告诉你:假如人在自己的环境里四面八方都装上镜子,必定无地自容无法活下去。

  此刻草潮一叠叠涌至她脚下,她像投水自尽的人那样既迟疑又急切地向它望。世间有没有那样一种家庭呢?这家人从来不说“上班去?”“回来啦?”这类话;从来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到外面马路上。她相信自己的背后就是那样一个又阴又潮、污糟糟的家。尾随在一大串营养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后,诞生了一个半脸青半脸白的小怪物,就是她。她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姊姊耗子一样摸黑窜来窜去,常从她摇篮里捉出一条条潮虫,但后来她怀疑他们其实是将一条条虫放进她的摇篮。直到她长成一个抽条的少女,那块浓郁的青记才退缩到她的一只眼睛里。再后来,她发生了风流凶险的故事,整条街巷的人于是都说:不管怎样,她始终是个怪物。

  其实距离女子牧马班那段故事,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一摊开这叠陈旧的稿纸,就感到这个多年前的故事我没能力讲清它,因为它本身在不断演变,等我决定这样写的时候,它已变成那样了。这天我发现面前出现一位来访者,我猜她有十六七岁。她用手捻了一下发鬓,使它们在耳边形成一个可爱的小圈。这个动作正是我刚写到稿纸上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是谁。我不知怎样称呼她,她是二○○○年以前的人,照此计算该是长者,而她又分明这样年轻。她也打量我,确信我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正因为我的脑瓜和笔,才使她的一切经历得以发生,无论是无耻的还是悲惨的。

  那不能叫奸污,既然没有呼救和哀求。她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准确年龄,十五岁?十四岁?也许还要小些。她被平放在地,紧贴她皮肤的是件冰凉溜滑的黑色军雨衣。四周死黑,这事给她留下的惟一印象就是那男子不到火候的唇须。一夜过后她离开了他,披着他的军雨衣,揣着他的小红书一溜了事,不幸福也不痛苦,对自己稀里糊涂的初夜既宽容又厚颜地付之一笑。小红书里有三十元钱和一个男性的名字,她把钱留下把名字扔掉了。到现在她也没算清她与他谁窃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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