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上部 第八章）

　　易青娥自她舅被公安局带走后，就像霜打了的茄子，明显比过去蔫了许多。有一阵，她几乎感觉浑天天都在发。手抖，战，心也颤。饭吃不下去，晚上也不着。本来就削薄，这下更是黑瘦成一把风的柴火了。她好多次听到，有人在她边说：“这号骨头马撒，咋还没清理了。”易青娥开始不知“撒”是啥意思。后来听人说，“撒”是脑壳的关中方言。“骨头马撒”，就是人长得头大子小、比例失调、不成材料的意思。胡彩香老师说，这些说她坏话的，都是她舅过去得罪过的人。要她左边耳朵听，从右边耳朵出去就是了。反正她也不跟这些人打。但面对同学，她还是要天天经历好几次麦芒扎背的灼痛。

　　在防震棚里，她被挤在了最边上的铺位，一棚，第一个就住着她。有一天晚上，院子里的狗甚至跑来，还过她的脸呢。她也不敢喊，因为她心里觉得，自己是不配喊的。一喊，也只能招来更多的白眼。当夜深人静时，她从幕布的缝隙里，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看着星星月亮，想着自己的爹娘和羊，还有让人用绳子捆走的舅，就整夜整夜不着。白天练功也没神，迟早都活得恍恍惚惚的。她能感觉到，整天都有同学在她背后指指戳戳。她舅被公安局抓了，就好像她也被抓了一样。觉没人跟她搭铺了。吃饭没人跟她围圈圈了。练功更是没人愿意跟她组合了。就连劈双叉，她，是老替人背亏的，也都没人跟她挨着了。就好像她浑都很脏似的。连吃饭的碗、喝的罐头瓶子，不仅没人了，而且放在一起都不愿了。而别的同学，是经常要互相在一个碗里吃东西，捧着一个瓶子抢喝的。

　　她也想一个人住回房里，哪怕让地震塌死算了，可老师不让。她也曾偷偷回去住过一晚上，半夜被老师发现，还揪着耳朵拎出来，罚站在地震棚外，直到天大亮。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早上，他们刚开始练功，突然接到通知，说要准备上街大游行，庆祝打倒“四人帮”呢。“四人帮”是啥，易青娥一点都不知。但老师们都能说出这四个人的名字来。大游行是啥，易青娥也不知。但老师们好像也都很熟悉。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集中了几十个敲锣打鼓的。可惜她舅不在里面了。磨盘大的鼓，是一个在批判会上指着她舅的鼻子、骂过她舅的人在敲。还有人在写大字。大字上是那四个人的名字，都打了红叉。然后把字别在一个横幕条上。而所有演员，都集中在防震棚里排练。排的是扭秧歌，里一齐喊着：

　　“举————大欢庆，打倒‘四人帮’！”

　　学员们基本都上了。楚嘉禾和封潇潇甚至还在领舞的队列里呢。有些没安排上跳舞的，也安排打了彩旗。打旗的人也在练抬头正步走，一个个可神气了。但没让易青娥上。有人说，这“骨头马撒”就算了，出去打个旗旗，都丢剧团人的脸哩。让她在家看门好了。她就一个人，在别人瞅不见的地方，朝热闹偷看着。

　　十点时，游行队伍集合起来了。敲锣打鼓的，都穿着一解放军服装。扭秧歌的，穿着红上衣、绿子，上还绑了一片一丈多长的红绸子。脸上都化了跟演出时一样的浓妆。有人把哨子使劲了几，队伍才安静下来。主任拿着一个喇叭，后来易青娥才知，那玩意儿半导。主任清清嗓子，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喊着说：

　　“今天，县城，万人，大游行。连，附近，几个，公社的，革命群众，都来啦！县委、县革委会，对这次，游行，高度，重视。尤其，是，对剧团，十分重视！让，我们，走在，整个，记好了，是整个，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今天，一定要，把锣，鼓，家伙，都敲得，最响亮最响亮。把秧歌，扭得，最红火最红火。大家做得到做不到？”

　　只听一片排山倒海的声音：

　　“做得到！”

　　主任就十分威风地发出了命令：

　　“出发！”

　　只听锣鼓响器，在院子里发出了震耳聋的声音。

　　剧团的队伍扭了。在队伍走出大门的时候，街上的锣鼓鞭炮声，已响成一片。

　　这样热闹的阵仗，在易青娥是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事。顷刻间，院子里的人就走空了。连所有小孩儿都被人抱出去看热闹了。剩下两个家属老太太，是因脚小，从不出门的。再有，就是看门的老头儿和她了。防震棚里，开始还有几条游狗，在到乱窜乱闻着。后来，连狗都出门撵热闹去了。易青娥也就慌慌着想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