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眼睛的女人(7)
时间:2012-02-12 作者:李碧华 点击:次
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 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 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 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 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 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 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 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 ——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 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 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 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 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你爸爸——在——里——头÷1 」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 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彻夜分批搬进那一 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 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 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只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 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出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 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 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 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 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 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