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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7)


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
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
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
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
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
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
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
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
——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
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
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
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
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你爸爸——在——里——头÷1 」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
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彻夜分批搬进那一
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
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
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只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
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出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
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
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
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
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
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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