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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6)


    「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
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
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
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
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己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
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
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
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
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
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
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
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
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
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
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
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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