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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22)


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
为时间不等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
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
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
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
不,人都现在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
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覆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
“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紮蹄、柠檬姜、辣椒榄、
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只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
球迷,透过84×62吋的电视大荧屏,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球证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发应。——  一一都是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
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
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
一定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式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
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呢天生便爱“除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义、烈士,也得以
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
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发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叠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
有客运大楼。——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
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
    「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上面有个指环。这儿。指环的饰物——」
    对了!
    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
世界上没有提供它开启的锁!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LADY”,进入迷幻境界,开
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
    「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
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
白色的手指饼呢。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写上“老少咸宜,
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
    「这么复杂?」
    「58726 ——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的洋人婴儿。
——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
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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