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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第39章)(2)



  晚上有事吗?他问我。

  嗯……

  去放松放松。说实话,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上海。我马上来接你出去。

  彼得不管我的反应有多消极,决定要在告别上海的前夜做一回上海人。他也累够了,勤勉够了,乖够了,稍微坏一坏,不枉来一回上海。

  他的脸虽然是那种疲劳过度、长期熬夜的人特有的苍白,那种冷调的白,但他神采飞扬,动作过猛,发射着神经质的能量。有点像杰克布在设想一项大计划,或思考一个抽象大主题,比如“迫害”时的状态。

  我们先去国际饭店吃晚饭。走到楼下,彼得犹豫了。花这么大一笔钱吃晚饭,他下不了手。我自告奋勇,带他到了福州路上的得和馆,让他吃一次上海本帮菜。福州路上的馆子我和杰克布常来吃。得和馆的老跑堂眼尖,马上上来招呼,管彼得叫“艾先生”。

  彼得问我“艾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杰克布·艾得勒。彼得不过是提前一天做了“艾先生”。

  彼得问我是否和杰克布常来这里。我说来过两三次。他失神了,玩味着我一手操办的这桩掉包计到底有多么不堪细察。细察的话,这个考究的菜馆没有一碟菜你敢吃。

  彼得,我们的第一件家当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要转移他的神思,让他浪漫起来。为了浪漫,一切牺牲都情有可原。

  他微微一笑。

  为了把它装进皮箱,我把许多衣服都扔出去了。

  他“嗯”了一声。

  看来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母亲为你做的那条床罩。我们俩的第一件家当,对不对?

  现在我也觉得浪漫是件挺吃力的事。它像是舞蹈,长期不练,就失去了自如和自在,再想轻歌曼舞,只能是造作和窘迫。

  这时彼得跟我说,他要去打个电话。馆子的电话在柜台上,而我们坐得离柜台不远,所以我听他吃力地用上海话跟对方讲着数字。最后终于讲不下去了,向我求援。

  他用一只手捂住话筒,把谈话主旨告诉了我。最后一批大米还没卖出去,他要这人在卖出去之后把钱交给他的父亲。

  我按他的意思把话传过去。那边的人说:请你问问寇恩先生,中介人要提成两成半,涨了一成,怎么办?

  彼得一听,拿过话筒,用跑了调的上海话说:甩掉中介人,跟店家直接接上头了,我们不需要他了。

  我们回到餐桌上,彼得对我说:我们走了之后,家里还有一点收入。

  菜上来了,我向跑堂要了一副刀叉。老跑堂话多,把刀叉摆上来时,用洋泾滨英文说:艾先生会用筷子的呀,今朝怎么要用刀叉?

  彼得和我对视一眼,笑笑,都笑得不开心。

  吃了饭走出来,我牵着彼得的手,一路把他拉到南京东路的一个弄堂。老远就能看见霓虹灯广告“娜塔莉法国理发厅”。店主是俄国女人,会说几句法语。

  我看着俄国娜塔莉的手在彼得头上变戏法:一层层的颜色,一层层的布单子,她嘴角不断地换着烟卷。在她脚下有了一堆烟蒂时,布单子下冒出了深栗色头发的彼得。

  镜子里,彼得以他两年前的无辜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走上前,朝娜塔莉比划着。叫她修一修这里,剪一剪那里。短一点,薄一点……杰克布护照上那张相片,也是在我操控下照的,我也像现在一样,亲自下手。那时是仿照彼得重造杰克布,现在是仿照杰克布再造彼得。

  九点钟,我们回到静安寺大街。一条大街上有许多家舞厅。大华舞厅的舞女是上过小学甚至初中的,会初级英文。我向彼得介绍一家家舞厅的特色,从杰克布这个活的“上海娱乐大全”那里获得的一知半解,我此刻毫无保留地贩给了彼得。

  彼得和我先在酒吧的高凳上坐下来。舞女们还在热身,表情和动作都还有些腼腆。喝了两杯红葡萄酒的彼得有点浪漫了,不再那么神经质。

  菲律宾乐师们把《蓝色多瑙河》奏出了热带风情,一个舞女发出高音阶的大笑,气氛悦浪起来。

  彼得的长腿从高凳上戳在地板上,看着我:可以吗?亲爱的?

  所有绅士都用这句话把他们的女伴邀下舞池。

  杰克布会说:你会请我跳个舞吗?或者:我才不会跟你跳舞呢!一面说着,已经一把将我拉下了舞池。还有一些时候,他坐在椅子上就开始浑身不安分,已经舞起来,舞着舞着就已经在舞池里,然后突然发现自己舞得形单影只,一把扯下个舞伴,再一看,这舞伴是我。这就是我们咯咯笑着,放浪形骸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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