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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第31章)(2)



  果然她亭亭玉立站在她卧室的窗子前面,劈头就说这件事她决定了,我不必再费口舌。

  我说她休想把一个照顾了我十多年的老太太撵走。我的口气恶劣,其实在告诉她,还不知道该谁撵谁呢,凭什么她四肢健全,活蹦乱跳,不出去找点挣钱的生活做?

  喏,侬“大的”给我和侬的“雷特”,她说。自杰克布入住,凯瑟琳越来越荒诞,一个如此之短的句子里,她要放进去两个发音错乱的英文单词,“Dad”说成“大的”,“Letter”听上去像“雷特”。

  我打开信笺。内地的纸张又粗又脆,对折线已经快断裂,我小心地拿着干面饼似的信纸,读着父亲两个月前的状况,他得了肺结核,胃口也不好,天天发低烧,假如不改进的话,他将设法去重庆治病。他一旦到了重庆,希望凯瑟琳去跟他会合,等等。父亲的意思是,这所房子就将作为凯瑟琳的路费和他自己的医疗费。

  我父亲在相片上显得非常潇洒,头发长长的,留着唇须。看不出来那件几乎褴褛的风衣下面,那败色的领带下面,那个身体裹着一副被病菌吞食得血迹斑斑的肺。但你仔细看就能看出他的面颊塌陷得多厉害,他的眼睛多么做作地聚起光芒,要你相信他乐观,不惜命,当初放弃上海优越生活,他做了痨鬼也绝不反悔。

  顾妈迟早要走,留她也只能留到房子卖掉之前。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至于她这么大岁数,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雇主,那一切可悲后果是没办法避免的,房子一卖,这房子里是主是客,都得各自为战。

  父亲对我又回到上海没作什么评说,他只说他了解我。他指的了解是说我在哪里都待不惯,不甘心把任何地方做为自己的最终落脚点。就跟他一样,有着寄居者的悲剧习性。

  我放下信纸。凯瑟琳两手交握在肚子上,姿势有点像个穷苦老婆子。我们都苦恼地发了一会儿呆。我们或许都在想象不久后的一个画面,顾妈一个人拾着行李走出这个门,不知该往哪里走,不知有没有必要往任何地方走,不知是否还走得出生路。

  我说:能留顾妈多久,就留多久。

  凯瑟琳说:老太婆说不要工钱,那是她说说的。我们能不给伊工钱吗?

  我说艾先生昨天不是给了钱嘛。凯瑟琳马上又像被揭了短似的,嗓门又尖又沙,说现在四个人吃饭,开销要多少钱,请我这个小姐顶好打听打听去。

  除了教几节吊儿郎当的钢琴课,我大部分时间在做寄生虫,所以真的不清楚钞票贬值贬得多么快。我不吱声了。

  本来嘛,侬的事体我不想多闲话的。凯瑟琳长辈面孔出来了。我马上看她一眼。这一眼比拿英文叫她闭嘴还厉害。

  她又开口时,先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女人不是都能够走运,嫁给自己欢喜的男人的。绝大多数女人嫁汉,都不是因为她欢喜那个男人。她说她看得出来,我在彼得和艾先生中间摇摆不定。

  我随她去说,要是我告诉她我对彼得从来没摇摆过,并且一生都不会摇摆,她一定会拿出过来人的笑容,更不肯“shutup”。

  她请我别怪她多嘴。她忍不住得多这一分嘴,因为她觉得艾先生对我更合适。

  我挑衅地转过脸。现在我正视她了。我问她为什么?她的手从肚子上放下来,拿起一件拆了又织的毛衣,一针进一针出地织起来。她在干这类女人活路的时候,还是有魅力的。

  她要我相信她的能力,她看人不会错。艾先生对我更合适。这年头漂亮些的,有点洋教育的女孩子脚踩两条船也不是大事情,但踩久了,自己摇晃晕了,倒会落到不合适的人手里。再说,总不能长期两面瞒,两头坑人,两个人总会对账的,一对账就是女孩子里外不是人。

  我突然问她和我父亲是怎么回事,当时有没有另外一条船,让她两头踩。

  她闷了一刻,然后说:有的。

  这种坦白和诚恳,打了我一个冷不防。凯瑟琳彻底逗起了我的兴趣。

  我听了我姆妈的话,嫁给了你父亲。凯瑟琳说。

  那你不欢喜我父亲。

  谈不上的,婚姻又不是白相,要过日子的。

  我看着她不到三十岁已经焦黄的脸。为了让我接受她的苦口婆心,她不惜出卖她的秘密。这个做给人看、那个做给人看的凯瑟琳,原来也能豁出去,拿出了真相,只要是为我好。

  她说她不怕我恨她,也不怕我告诉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心里清楚得很。能和我父亲白头到老,能和他做一生和睦夫妻,就这一点是我父亲所求的,至于中途年轻的凯瑟琳要克服多少不甘心不情愿,我父亲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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