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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第14章)(2)


  我当然不能拒绝父亲。我问他所有的阅读结束没有,没有的话我可以等。

  他立刻站起来,去前台取了套鞋和伞。我父亲很有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自由自在,但出门常常带雨伞和套鞋。这都说明他随时做好了迁移的准备,或者他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父亲告诉我,因为决定去内地,他已经卖掉了车子。

  冬天六点的上海更像深夜,因为真正的深夜反而充满活力。六点穿行在街上的,是棒子工,在码头上卸了一天的货,脾气大得吓死人。另外就是各种办公楼里走出来的小职员、小公务员,谁的事都不想碍,巴巴结结做完一天,赶回家吃几口泡饭,好让明天一模一样的日子重复。时髦男女此时还不会出门,他们要等到海关大钟敲了八下以后,连加班加点的职员也从马路上消失了,整个贫穷衰败的上海都消失了,他们才出来。

  我和父亲来到美国总会楼下。守门人板着脸看了父亲的会员证和我的护照,总算笑了一笑。

  我父亲对我做个鬼脸,问我相不相信他现在最想吃的是甜酸肉。我说我相信,因为我也常想吃分量很足的热狗,上面堆满乱七八糟的配料。

  结果我们都点了热狗。

  我问我父亲,去内地的事情怎么和他小夫人谈妥的。他说他本来早就要走,可凯瑟琳怀孕了。后来她承认是为了拦住他编出的谎言。俩人吵到离婚边缘,凯瑟琳求饶了。我父亲先去那边安置下来,再设法把凯瑟琳接过去。

  马上就走吗?我开始讲英文。

  把你送上去美国的船我就走。上海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子待的地方。你要不回美国,就和我一块儿去内地。

  我父亲很少有这种时候,果断独裁,不容置疑。一旦这种时候出现,你最好小心点。

  我说: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给你答复。

  父亲说:给你两个星期。

  我说:谢谢。

  他说:但你最好别动歪脑筋,逃走什么的。

  我说:彼得怎么办?

  他说:这跟你去美国并不矛盾。你一定要嫁给他,到美国以后正好催促你伯伯。总不会三个伯伯两个姑母都不帮你忙。你是真要嫁给他?

  我明白了。父亲请求给彼得担保的事遭到了大伯的拒绝。唐人街的生意人在纳税上都经不起推敲。担保书要求纳税清楚,并对所有动产不动产要如实呈报。伯父们心想,我疯了吗?向美国政府露富?

  还有原因。一定还有。大伯父大概对我根本不想认了。难道没给鬼佬欺够?还要请个鬼佬回家?美国的白鬼佬都不请他进门,何况是个连白鬼佬也看不上的犹太鬼佬!

  这些我没有向父亲证实。证实了更刺痛自己。

  我们离开美国总会时,海关大钟敲了八下。四下一看,各餐桌点燃了蜡烛,烛光四周,出现了低声细语的客人。我和父亲刚才谈话声调还是过响,因而我们走过一张张餐桌时,让蓝色、灰色、棕色的目光划了一下。能感到那些目光的冷和硬。

  下了楼我们往黄浦江边走。就是想走走。

  一队日本兵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哇哇地叫喊着“站住!浑蛋!……”我们不懂日语,但这两句话从一九三七年年底之后,就是日语盲也听懂了。

  我父亲朝他们跑的方向张望。我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悲剧,心里乱糟糟地想着如何度过离别彼得前的两个星期。这一走可就是阔别。

  父亲用英语骂了一句:狗日的日本佬!他不知觉已经向出事的地方快步走去。

  我顺着他走去的方向张望,汇丰银行对面,传来人类在猎杀时从喉底和脏腑中发出的声响。就是那种平时绝对发不出来的声音。路灯下日本兵成了一大团长有拳脚的黑影。不久,一大团黑影上方出现了一把长军刀,只在灯光里划动一下,就劈砍下去。

  父亲已走到离那一团暴力黑影很近的地方。我怕他引火烧身,叫了一声:“Dad!”在此期间那把窄长军刀又是几个上下劈砍。

  请问阁下们出什么事了?父亲用英文问道。他还算晓得厉害,没有再往刀刃上凑。

  一个骑马的英国警察跑来,对父亲打了个狠狠的手势,要他少管闲事,同时飞快地说:可怜的家伙偷错了人,他不知道那艘游艇是日本人的,上去偷了一桶柴油。

  狗日的,一桶柴油值几个钱!我父亲说。他的英文懂行的人是听得出口音的。唐人街口音。广东话为母语的人每个英文吐字都咬断最后一点尾音,尤其在他恼怒的时候,这种口音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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