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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栋房子:奇哈格(2)



    次于印度——的大本营位于贝尤鲁的耶希尔街,仅十分钟路程。由于演员多住奇哈格,因此此区到处可见在他们拍的每部戏中反复扮演同一角色的“大叔”以及疲倦而浓妆的“阿姨”。当孩子们认出只在那些并不稀罕的电影中看到的演员(例如奥兹总是扮演又老又肥的玩牌高手,专门诱拐年轻无知的女佣),便在街上追赶纠缠他们。在陡巷顶端,雨天时,汽车在潮湿的卵石路面上打滑,卡车则得费劲爬上去;晴天时,一辆面包车突然出现,演员、灯光师和“摄制组”蜂拥而出,十分钟拍完爱情场面后,又飘然而去。多年后,我碰巧在电视上看见其中一部黑白片,才发现影片的真正主题不是前景中的风流韵事,而是在远处闪烁的博斯普鲁斯。

    透过奇哈格公寓楼房之间的缝隙眺望博斯普鲁斯时,我对街坊生活另有所知:必有某个大本营(往往是某家商店)汇集、诠释并评估街谈巷议。在奇哈格,这个大本营位于我们公寓楼房底层的杂货店。老板笠哥是希腊人(像住在楼上公寓里的多数人家),若想跟他买任何东西,你只需从顶楼垂下篮子,然后往底下高喊你要买的东西。后来我们家搬进同一栋楼房,母亲觉得每回买面包或鸡蛋就得朝楼下店老板大喊大叫很失体面,情愿把订单写在纸上,放在一个比左邻右舍用的篮子漂亮得多的篮筐里送下去。姑妈调皮的儿子打开窗户时,通常是为了把口水吐在奋力爬上巷顶的车子顶上,或把钉子与巧妙系在绳子上的爆竹扔下去。直到现在,每当我从高处的窗户往外看街道,仍不免想知道朝行人吐口水的滋味。

    我的姑父拉多早年尝试成为诗人,可希望落空,后来做杂志,当编辑。我住他那里时,他正在编土耳其当时最受欢迎的周刊《生活》,但五岁的我对此或对姑父结交的许多后来影响了我对伊斯坦布尔的看法的诗人与作家不感兴趣。他的朋友圈包括雅哈亚、坦皮纳和突格库。突格库创作了情节夸张、狄更斯式的儿童故事,生动而鲜明地描写了贫民区街头生活的情景。让五岁的我感到兴奋的,反而是姑父出版的、在我识字后当礼物送我的几百本童书——《天方夜谭》节略本、《猎鹰兄弟》系列、《发现与发明百科全书》。

    姑妈每星期带我回一次尼尚塔石看我哥哥,他会跟我说他在帕慕克公寓有多快活,早餐吃凤尾鱼,晚上嬉笑玩耍,参加我非常想念的家庭活动:跟伯父踢足球,周日搭伯父的“道奇”去博斯普鲁斯兜风,收听体育广播和我们最喜爱的广播剧。他尽可能言过其实地详述这一切。而后塞夫凯特会说:“别走,从今以后你该待在这里。”

    该回奇哈格时,总是和哥哥难分难舍,甚至不愿向公寓锁起的悲伤之门道别。有一回我想回避离去的时刻,死命抱住门厅里的散热器,大家试着扳开我的手,我哭得更大声。虽然我为此感到难为情,却久久赖着不走——我觉得自己像漫画书里的主人公,紧紧抱住悬崖边的孤枝。

    或许因为我依恋这屋子?五十年后,我确实回到同一栋楼房。但屋里的房间或屋内美好的事物于我都无关紧要。那时就像现在,家是我内心世界的中心——无论乐观地说,还是消极地说,都是一种逃避的工具。我不去学习正视眼前的困难,无论是父母的争执、父亲的破产、我们家永无休止的财产纷争或是我们日渐减少的财富,而是以心理游戏来自娱,在其中转换注意力,欺骗自己,完全忘掉困扰我的事情,或是让自己笼罩在神秘之雾中。

    我们可将此种混乱、朦胧的状态称为忧伤,或者叫它的土耳其名称“呼愁”,这是某种集体而非个人的忧伤。“呼愁”不提供清晰,而是遮蔽现实,它带给我们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日里的茶壶冒出蒸气时凝结在窗上的水珠。蒙上雾气的窗子使我感到“呼愁”,我依然喜欢起身走向这样的窗户,用指尖在窗上写字。当我在布满水汽的窗上写字画图时,我内心的“呼愁”便消散而去,心情得以放松;在我写完画完后,我可以用手背抹去一切,望向窗外。但景色本身只能引发它自己的“呼愁”。是该对伊斯坦布尔城注定背负的这种感觉有更进一步了解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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