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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中部第一章(2)


   四年里,他这位从“大三线”退休的老建筑工人,似乎把光字片当 成了 “小三线”,把自己家所在那条被违章建筑搞成了锯齿状的小街当 成了主要工程。如何让自己的家看上去还有点儿家样,理所当然成了他 心目中的重点工程——他似乎要独自承担起改良的神圣使命。
   在春夏秋三季,人们经常见到他在抹墙,既抹自家的墙,也抹街坊 邻居家临街的墙。他抹墙似乎有瘾,四年抹薄了几把抹板。有一年,街 道选举先进居民,他毫无争议地当选了,区委副书记亲自奖给他一把系 着红绸的抹板。他舍不得用,钉了个钉子挂在墙上。
   他依然是个重视荣誉的人。
   他的工具不仅是抹板,还有铁掀。人们也常见他修路,铲铲这儿的 高,垫垫那儿的低,填填某处的坑,像在平整自家门前的地方。
   见到他那么做的人有过意不去的,也有心疼他那么大年纪的,常有 劝他:“拉倒吧! 一条小破街,弄不弄有什么意思呢?下场雨又和稀泥 了!”
   他却说:“弄弄总归好点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或说:“我往土里掺了炉灰,再下雨不会那样了。”
   龚维则每次见到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立正,敬礼。他已经当上了共乐 派出所的所长。共乐区有多个派出所,共乐派出所仅是其中之一,它的 全称是共乐街派出所,有别于区的较大概念。共乐区委是正处级行政机 关,派出所是正科级。
   这一年,中国机关单位的牌子上全部去掉了 “革命”二字。市委全 称又改成“市委员会”,“革委”也都改成“党委”。相应的,龚维则的职 务是所长,他当上所长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
   “文*”结束了,许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有些人光荣 加身,或者不同寻常的资本加身了。受过“四人帮”的迫害成了一种广 受同情的资本,若还有不屈服的表现,就更拥有了广受尊敬的资本。
   龚维则是两种资本都拥有的人。他受过“四人帮”的迫害是一个铁
的事实,“文*”前后从没停止过上诉,这被认为是不屈服。有一个时 期,周秉昆、白笑川和邵敬文与他在同一个地方接受劳改,他们成了莫
逆之交。当时,他和一些早期劳改犯对“四五事件”的真相毫无所知,听 周秉昆他们三个讲了之后,良久才说出一句话:“太不马克思主义了。”他
便不再上诉,那时离粉碎“四人帮”的日子已经不远。
   龚维则的“政治问题”获得平反并当上所长后,侄子龚宾的精神病
迅速好转,出院回到酱油厂上班了,还在味精车间。因为有时难免说几 句病话,所以厂里宁肯他在家休养,一个月上不了半个月的班。人们看
待一些事的思维方式与早前大不相同,厂里多数人认为他也是间接受“四 人帮”迫害的一个人。
   因为与秉昆是莫逆之交,龚维则对周志刚的敬意便多了一层感 情色彩。
   周志刚对他每次见到自己立正敬礼并不特别受用,甚至不知所措。他 多次红着脸说:“龚所长,你这是干什么嘛,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
   龚维则却笑道:“有什么不好?我觉得挺好。你们周家出了两个反'四 人帮’的英雄,不论冲你还是冲秉昆和他姐,我敬个礼是应该的。”
   周志刚多次表达了别扭之后,龚维则还是尊重了他的要求,不再立 正敬礼,改成敬烟了。
   敬烟周志刚是很乐于接受的。
   四年一晃过去,周志刚更老了。汉字的微妙之处是别国文字没法
比的,只有中国才有“一字师”的说法。一晃多少年的“晃”字虽属 民间口头语,但把那种如变脸般快的无奈感传达得淋漓尽致。周志刚
完全秃顶了,脑壳左右稀疏的头发全白了。他渐渐蓄起了一尺来长的 胡子,胡子倒有些许灰色,估计继续灰下去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多了。他
的腿脚已不灵活,有点儿步履蹒跚,浑身经常这里痛那里酸的。当年在 “大三线”工地上对体能的不遗余力的透支,开始受到必然性的制裁。别
人已经称他老爷子了,而即使别人不那么称他,他也明明白白地意识到 自己确实老了。
   不论对自家房屋的维修,还是对街坊家临街墙面的义务抹平,他都
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抹墙需几道工序,先得备下黄泥,还得有足够 的麦秸或谷秸往泥里掺。和好一堆抹墙的泥很需要力气,他和不动了。黄
泥也稀缺了,可挖到黄泥的地方越来越少,那种地方往往很快便出现了 就地取材建起的土坯或干打垒的黄泥小屋。那些小屋住进了人家,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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