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 苏轼诗“月下缟衣来扣门”中的“缟衣”,显然无法用《诗经》中的典故来解释,所以后人一直不明其用意,乃至后来编纂《四库全书》时,还有人说此诗费解。《四库全书总目》引用朱熹的话来评价《龙城录》一书时说,这部书里所记载的事,似乎能为古人诗文中一些不可理解的地方做出解释:“赵师雄罗浮梦事,似为苏轼梅花诗‘月下缟衣来扣门’作解。” 显然,所谓“赵师雄罗浮梦事”,是苏轼诗中“缟衣”典故的出处。 《能改斋漫录》转载过赵师雄的故事:隋开皇中,在一个天色迷朦、寒气四溢的傍晚,赵师雄在罗浮山(在广东增城)的一处松林边漫步,他正准备到附近的一个小小的酒肆里闲坐。正在此时,他忽然看见一位缟衣淡妆的美丽姑娘,于是与她攀谈,只觉姑娘语言清丽、芳香袭人,于是赵师雄便约她至酒馆共饮,此时天已黯淡,残雪未消,更有月色微明。后来又有一緑衣童子来到他们跟前,歌舞欢笑。不久,赵师雄在沉醉中睡去,及至醒来,却发现东方巳白,自己竟卧在一株大梅花树下,树上有只翠绿的小鸟凋啾不停。 看来,赵师雄只不过是在大梅花树下做了个美丽的梦而已。他梦中的姑娘,乃是大梅树的化身——传说中的梅花仙子,也就是花神。 看了这个在梅花树下梦见仙女的故事,我们对苏轼诗中的“月下缟衣来扣门”就有了清晰的认识。苏轼正是用赵师雄梦见梅花仙人的典故,在诗中希望也能有一位美丽的花神,前来扣响自己的门扉——当时他正住在两株梅树的旁边,他有理由这样想。 在苏轼的诗中,不止一处写到花神。在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的冬至日,37岁的苏轼独自游玩吉祥寺,该寺以牡丹花著名,但苏轼显然去得不是时候,他题诗道:“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冬至日独游吉祥寺》)。什么也没看到的苏轼并不甘心,十天后,他再度前往,这次他开始冀望花神:“安得道人殷七七,不论时节遣花开。”(《后十余日复至》) 此处苏轼用了殷七七的典故。这个典故和我们所要探讨的龚自珍的丁香花,也有密切关系。 《渔隐从话》里说,鹤林寺里有一种杜鹃花,相传是一个番僧以药养其根,千里迢迢移植过来的。其时道人殷七七有法术,能不分时令让花盛开,于是有人跟七七说:你能让杜鹃花在重阳节那天开放吗?于是殷七七便提早二日往鹤林寺,半夜时,有个女子过来对七七说:此花本非人间所有,不久就要回到阆苑,如今暂且为你开放一次吧!第二天,人们就发现花骨朵有绽开迹象,再过一日,到了重阳,杜鹃花烂漫怒放。后不久,此花毁于兵火。 苏轼有感于此故事,写有《菩提寺南漪堂杜鹃花》: 南漪杜鹃天下无,披香殿上红氍毹。 鹤林兵火真一梦,不归阆苑归西湖。 我们可以发现,在苏轼一系列的诗中,既有梅花和杜鹃花的花神故事,也有阆苑的传说。这些充满美好愿望和浪漫气息的典故,丰富了中国诗歌的意想和内涵,也为后世的诗人很好地继承下来。 明代成化间文人罗论有一首《题梅》,写得极其空明传神: 南枝漏泄东君信,点破江南一片春。 鐡笛一声山月冷,半空飞下缟衣人。 明末清初的诗坛巨匠钱谦益,也有一首咏梅诗述及缟衣仙子事: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绽早春。 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记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 此外,钱谦益另有《蜡梅二首》,直接化用“缟衣人”典故: 罗浮曾见梦中身,髣髴新妆改曲尘。 雀啅乍惊三月露,蜂归暗簇十分春。 染成宫様宜金屋,剪出花房恼玉眞。 寂寂铜甁愁对汝,扣门还忆缟衣人。 在这些诗里,所谓“缟衣人”,无一例外地都是指花神——梅花仙子。因为“缟衣人”这个典故,自唐代赵师雄梦断罗浮的故事出现后,已经有了专门的意义——梅花仙子,它和以前《诗经》中的“缟衣”形象截然不同。 至此,龚自珍诗中“临风递于缟衣人”的所指,总算真相大白。 四、缟衣人就是顾太清 原来,所谓“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丁香花”,只不过是一种虚指,龚自珍的这首诗,其实是一首咏梅诗——它的母本,其实就是苏轼那一系列咏梅及花神的诗,苏轼诗中出现的“阆苑”、“缟衣人”,都为龚自珍全盘接收下来。所不同的是,龚自珍表达得更加含蓄。 破译了“缟衣人”这个典故,我们就可以进一步了解诗中其它的秘密。 我们已经知道,“缟衣人”指的是梅花仙子,那么,这梅花仙子和顾太清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顾太清就是龚自珍眼中的梅花仙子。 让我们来看看顾太清的本来面貌吧。她是满人,姓西林觉罗氏,为名臣鄂尔泰的侄子、甘肃巡抚鄂昌的孙女,后鄂昌因胡中藻诗钞案被赐死,所以顾太清在当时可算是罪人之裔。当她被奕绘纳为侧室时,因要将名号报宗人府,所以假托为贝勒府护卫顾某之女,以后便一直以顾太清的名号为世人所知。她的本名叫“春”,字“梅仙”,又字“子春”,号“太清”。① 现在清楚了吧——顾太清的字就是“梅仙”。这梅仙,不就是龚自珍笔下的“缟衣人”吗?我们再回过头去看看龚自珍的“丁香花诗”,里面还提到“阆苑春”,一个“春”字,也是把顾太清的名字给指出来了。 春和梅本就不分。梅花自古有报春之意,梁简文帝《梅花赋》里就说:“梅花特早,偏能识春。”梅能识春,自然,代表梅花的“缟衣人”也就暗示着“春”。同时,“缟衣人”又是梅仙;而所谓“阆苑春”,既有花神,又有春——这些错综复杂的互指互代关系,在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为了更清楚地看明白这些,下面我们来罗列一下“丁香花诗”中的复杂暗示关系:
阆苑春——花神,顾春 一骑——红尘——妃子(杨贵妃)——贝勒侧室 朱邸——王府——贝勒府 缟衣人——梅花仙子——梅仙,顾太清
也许人们会有疑问:既然是咏梅——写的是顾太清,那为什么要冠以“忆城西太平湖丁香花”的名目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好大胆揣度,只能小心翼翼地来找个理由。我们知道,在写作这首“丁香花诗”的同时,龚自珍还写有其它六首回忆旧时花宠的诗,即《己亥杂诗》中的204首到第210首,分别是忆栾枝花(第204首)、忆芍药(第205首)、忆海棠(第206首)、忆丁香(第207首)、忆丰宜门外花之寺董文恭公手植之海棠(第208首)、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第209首)、忆北方狮子猫(第210首)。其中,回忆海棠花和丁香花的,分别各有两首。 有意思的是,上述分别回忆咏海棠花和丁香花的两首诗,都是一首泛指、一首特指。如回忆海棠的诗,第二首(第208首)即为特指董文恭公(董浩)所手植的那株。那么,“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第209首),按理也当是有所特指。这是谁的丁香花呢?显然是顾太清的。 也就是说,龚自珍是借咏梅来回忆自己朝思暮想的丁香花。用修辞的手法说,丁香花是“起兴“,梅花仙子才是真正的寄托所在。 通过对龚自珍“丁香花诗”全面深入的解读和分析,这首诗开始由晦涩渐渐变得明朗起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龚自珍在兹念兹的,就是顾太清。但是,他不好直接说出顾太清的名字,于是便隐晦地把咏梅诗的典故搬过来,写了一首名为忆丁香实为咏梅的诗,来曲折地暗示出自己所挂念的对象。诗中的“一骑传笺”,也就是李义山所说的“青鸟殷勤为探看”。信使会把什么带到遥远的太平湖畔呢?其实,飘零在南方的龚自珍一无所有,也只能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罢了。 至于龚自珍和顾太清是早已心心相印,还是龚自珍在顾太清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暗恋单相思,那就兹事体大,本文在此暂不做探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