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上部第十七章(4)
时间:2022-11-29 作者:梁晓声 点击:次
邵敬文以总结性的口吻说:“白老师,你讲时我就谈了看法,以当年 的情况来看,曲某人还是不错的。她向你保证的事,她起码做到了。” 白笑川气呼呼地来了一句:“可摘了帽子不也叫’摘帽右派’吗? 害得我至今时时提醒自己要夹紧尾巴做人!” 邵敬文据灭烟,喝口水继续说:“你那么提醒自己是对的嘛!我也经 常那么提醒自己呀,我也是整天小心翼翼地夹紧尾巴做人做事啊!我们 的工作与意识形态的关系这么近,不那样行吗?小周你也不例外,咱们 都得那样,必须那样。至于你和向桂芳后来的关系,是因为你放弃了你 们才没做成夫妻,宪法当年并没禁止'摘帽右派'与'右派'结为夫妻嘛。当 然啦,那你得接着付出一些代价,真爱往往就是一方甘愿为另一方付出 沉重代价的。” 他耸耸肩,结束了发言。 白笑川张张嘴没能再说出什么话来。 那天晩上,秉昆躺在炕上难以入睡,困惑于同一个老太太为什么会 既做让人恨的事,又做让他和哥们儿敬爱的事?当年少打个“右派”对 她是很难的事吗?她如果有想打几个“右派”就可以打几个“右派”的 权力,那她当年又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啊? 一个女人如果在别人心目 中是可怕的,自我感觉会很好吗?会很享受那种可怕吗?将一个对社会 和他人不可能有什么危害的人的一生毁了,是自豪的事吗?他问如果自 己有那么大的权力会怎样?他给出的回答是能少打几个就少打几个,能 一个不打就一个不打,为此付出些个人代价也在所不惜。为什么自己这 样一个微不足道、轻如鸿毛的青年都愿做到的事,老太太那样令人肃然 起敬的人物却反其道而行之呢?毕竟,为让一个人的一生不被彻底毁 了,自己付出些代价值得呀!难道老太太当年连这么点儿道理都不懂? 周秉昆有以上种种困惑,还因为他见过向桂芳。 白笑川抄给他的名单中也有“向桂芳”三个字。 他估计那是白笑川犯的一个错误。正是那一个肯定无意间犯下的错 误,他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和“地富反坏”同列“黑五类”的革命宿敌,一 个京剧名角。 他到某工厂去找向桂芳,被问到的女人警惕地反问他是什么人?找 她有什么事? 他从对方不友善的态度中觉出了异常,多了个心眼,没敢提组稿之 事,只说是远亲,有点儿私事。 对方告诉他可以在食堂找到。他在食堂见到的是一个身材虽然还保 持得挺苗条,但面容灰暗、有些浮肿、两眼无神的中年女人。 当他说明来意后,她怔住了。半晌才说自己以前是唱京剧的,从没 创作过什么曲艺节目。 他以为她推搪,就说是白笑川老师的意思。 她全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接着面部抽搐,双臂发抖,抹布也从她 手中掉到地上了。 她冲入了厕所,接着,厕所内传出一个女人用手紧捂着嘴发出的那 种哭声。 他怕惹出什么麻烦,逃之夭夭。 后来,他误以为白笑川与向桂芳之间有什么彼此伤心的男女私情,未 敢冒失地对白笑川说。 第二天到了编辑部,秉昆主动对白笑川说:“白老师,请忘了昨天的 事吧,我还是特别希望能做您的徒弟,恳求您了!” 白笑川板着脸说:“不收!” 秉昆将求助的目光望向邵敬文。 邵敬文笑道:“你把刚才你话中的’您’换成’你’,再说一遍试试。” 秉昆就用“你”又说了一遍。 白笑川声音哽咽地说:“你小子如果再不提那事了……我心里难受 死了。” 邵敬文插上了门,高兴地作为拜师仪式主持人,建议他俩干脆立即 就拜师收徒得了! 在办公室里,岂敢行什么跪磕大礼!按邵敬文的主张,秉昆对坐着 的白笑川鞠三次躬就可结束。 秉昆二次鞠躬时,心里简直可以说激动万分,只鞠躬根本压不下去 那种大激动。他不由自主地跪下,磕头,慌得邵敬文和白笑川同时哎呀 连声,一左一右将他扶起。 邵敬文生气道:“你这是干什么?如果屋里有监视镜头,咱仁的饭碗 准砸了!白老师还得落个拉拢工人阶级子弟的罪名,先批斗,再游街,最 后判刑。” 白笑川虽也慌了一下,看上去却挺受用,矜持地说:“反正跪也跪 了,磕也磕了,就别数落他了。这么着,一跪抵二躬,他那第三鞠就免 了吧。” 因为邵敬文说到这儿,他们二人竟多心了,怀疑办公室内真隐蔽地 安装了监视窃听之类的仪器,开始这儿那儿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