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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部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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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字片的小街,十之八九是没有院子的小街。一户人家挨着一户人 家,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直接开向沙土街道,开向对面的人家。初来乍到 之时都穷得叮当响,拖儿带女仅挑一副担子流落至此,哪敢妄想建一处 有院子的家啊!并且,如前所述,那时都还心系着老家呀,没打算长住 下去嘛。既没打算长住下去,可不好歹盖成一两间土坯房,全家凑合着 有个容身之处就行了呗!所以家家户户挨得紧,大多数人家是为了省 事,可少砌一面墙,共有的那面墙也不会是冷墙了,对两家都有益的。小 街窄,窗对窗,门对门,在当年图的是安全。任何一家发生了不好的事,开 窗或开门一喊,几乎一条小街的人都能听到。
   在此种居住情况之下形成的左邻右舍的关系,是以前他们在农村 时没有过的新型关系。好处是,“拆了墙就是一家人”这句形容亲近程 度的话,提醒着家家户户和谐是多么重要。不好之处是,如果两户人家 闹成了誓不两立、水火难容的恶劣关系,那么可就都别想有顺心的日子 了!甭说那么一种关系的两户人家了,就是住在同一条街的任何两户人 家,也不愿甚至不敢使彼此的关系糟糕到那么一种地步。“低头不见抬头 见”,用以形容小街上人与人包括孩子与孩子的生活常态,特别贴切。还 有种不好之处是,家家户户都难有隐私可言。谁家剁菜劈柴砸煤块,无 论冬夏,起码左邻右舍是听得清楚的。若在开窗图风凉的季节,街对面 人家的大人孩子在干什么,彼此一目了然。若谁家来了陌生人,想让别
人家在一整天内根本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
  与一九四九年前后相比,小街虽已有了街名,每户人家有了门牌 号,但所有的人家,都变得越发不像家了。从前的草房顶看上去还较为 顺眼的草,二十几年间早已不知被无数次大风刮到何方去了,草房顶变 成了油毡的房顶。油毡房顶换一次得花不少钱,没有哪家花得起。这里 那里破了,雨天屋里漏雨了,只得用不知从哪儿捡的油毡片儿盖住。怕 被风刮跑,用各种各样的石头压着,许多人家的房顶看上去像留在那儿 的象棋残局。
  家家户户的门窗都不正了,有些人家的门窗歪斜得厉害,开关都费 事。男人们一次次用菜刀斧头砍削门框窗框,多次后,门框窗框就不成 样子了。
  若谁家的女人到别人家串门,见别人家的门框窗框接近完好,都会 忍不住羡慕地说:“我家门窗要是也这样,我这辈子对家也就再没什么其 他奢望了。门窗这样,才多少像个家的意思啊!”
  所有的土坯房也都变矮了。这是因为当初修路时,将路面垫高了。路 面高了,雨水自然会从街上流进屋里。为防止自己家被雨水淹了,家家 户户不得不在门前“筑坝”。当然,说筑坝是夸张,其实是用泥土掺煤灰 堆成弧形的坎——从小街的这一端向那一端望去,仿佛每一户人家门前 都修筑了射击掩体。
  街头街尾的公厕也都摇摇欲坠了。有的公厕已不存在,由街道干部 指挥居民填平了。踏板腐朽,上厕所成了冒险之事,怕孩子们掉下去溺 死。填平是填平了,但是从开春起,臭味儿便从地下散发上来,人们无 不掩鼻而过。街道干部们又煞费苦心,弄来半高不高的树栽在那儿。不 久树死了,都是从农村来的人,谁都知道是被过足的肥力烧死了。这点 儿属于农民的常识他们是有的,却谁都不道破,怕街道干部指责自己是
“事后诸葛亮”。
   每一根电线杆子还立在原地,但早已没了灯泡。灯泡总丢,证明那 几条街上贪小便宜者大有人在。有的电线杆子也倾斜了,人们经常怀想 曾有街灯的美好日子。
   周秉昆的家住在街头,是那条小街的第一户。他家由里外两间构 成,两间屋同样面积,都是二十几平方米的方正的房间。周秉昆的父亲 周志刚是孝子,当年考虑到了,自己作为单传独苗,一旦在城市立稳了 脚跟,应将父母从山东老家接出来,以尽床头之孝。他当年一咬牙借了 民间的高利贷,非要使自己的家有两个房间不可。他在做儿子和做父亲 两方面都极要强,并且还较幸运。两位老人从山东来到这个家后,秉昆 的奶奶交给他一副镯子,说是祖上传下的,值些钱。那年秉昆的哥哥秉 义刚出生,周志刚请识货的人过过眼。识货的人断定是好东西,愿意将 他介绍给一位喜爱中国玉器的富有的俄国人,条件是成交了给点儿提 成。当时东北已“光复” 了,放高利贷的人因为有不少恶行被新政府镇 压了,高利贷不必还,也没法还,满洲币作废了。所以,那副镯子保留下 来了。待周秉昆出生时,新中国成立了,他不但有了哥哥,还有了姐姐。姐 姐大他三岁,哥哥大他姐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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