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上部第三章(3)
时间:2022-11-26 作者:梁晓声 点击:次
周蓉总是笑盈盈地应付道:“妈,我的个人问题,你就别瞎操心啦。非 要操心,那就先操我哥的心行不? ” 周母则说:“你哥与冬梅,人家两个好成一个人似的,已经是板上钉 钉的关系了,钉透了还又砸了个弯的关系,妈有什么可操心的?你的事 不让妈操心不行,妈是怕你错失了良缘!” 周蓉听烦了,就会反驳道:“妈,第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我与他蔡 晓光根本不是什么对象关系!我已经在家里声明过多少次了,我和他只 不过是朋友关系!而且是一般的朋友关系!第二点,我就不明白了,咱 家的门槛怎么就低了?我爸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 周母也会光火起来,指着门说:“你看你看,咱家的门槛高吗? ” 周蓉看一眼门那儿,忍俊不禁。 她就哄母亲,搂着母亲半撒娇半认真地说:“妈,我没嫌小蔡的个子 比我矮,我承认他对我特好,人也不错。可全市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未婚 青年,不能说什么错失不错失良缘的。妈,我不急着像我哥似的将个人 问题定下来,真的不急,所以求你别再絮叨,多给我点儿考虑的时间啊!” 女儿一撒娇,当妈的没咒念了。别看周蓉一向文文静静,其实是有 拗脾气的,当妈的也有几分怕自己絮叨得女儿犯了脾气。母女俩如上内 容的谈话从无结果。 蔡晓光经常来周家,与周蓉、郝冬梅一起听周秉义读《战争与和平》 《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等名著。他虽是技校造反派头头,却并不每 每摆出唯我独革的嘴脸,起码在周蓉和周家人面前从没那样过。相反,他 表现得特别有礼貌,有教养,文质彬彬。周秉义与冬梅讨论时,他也不 见外地坦率发表看法,而他的看法、观点,连周秉义与冬梅也常常一致 赞同。 比如,他认为《战争与和平》,其实更应理解为一部反映战争与人的 关系的文学著作。它不仅描写到了沙皇、拿破仑这样的君主和库图佐夫 等两国元帅、将领,还描写到了安德烈、皮埃尔等俄国贵族,并为战争大 背景之下的俄国贵族女性刻画出了难得的群像。更主要的是,他还用如 椽大笔描写了双方军队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特别是被占领国俄国的 市民、农民甚至农奴的命运和心理感受——它是托尔斯泰笔下人物最多 的小说,几乎描写到了战争背景之下的俄国各阶层人物。如果没有这样 一部史诗性的小说,托尔斯泰当不起“俄国的一面镜子”,估计列宁也不 会以那样的比喻评价他。 那一日,蔡晓光说罢他的看法后,周家的三个儿女一时都低着头默 不作声。在哥哥姐姐和郝冬梅面前,周秉昆自愧没读过几部外国小说,也 就没什么个人观点可言,只有默不作声的份儿。但他极喜欢听哥哥们的 讨论,觉得比听年长于自己的人聊闲天有意思多了。他是幸运的,也明 白自己是幸运的,所以将那种幸运的时光当成幸福的时光来享受。 周秉义沉默片刻,用小指挠挠腮,抬头看着郝冬梅问:“你认为呢? ” 郝冬梅想了想说:“晓光的看法不无道理。在俄语中,’和平’一词 的词根不是’社会’吗?那么《战争与和平》也可以理解为战争与社会、 战争与人。” 蔡晓光又说:“我还认为,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受《战争与和平》 的影响很大,也可以理解为反映革命与人的小说。它的主人公不是彻底 的革命者,而是被裹挟到革命洪流中的。特别是他后来写出了《一个人 的遭遇》,可以看成是他对革命与人这一主题意犹未尽的补白式的创作。” 周秉义听完他的第二番话,没再低下头去,而是继续微眯双眼注视 着他,直接问道:“你对葛利高里这个人物究竟怎么看? ” 他立刻回答:“一个身不由己而又不甘于身不由己的人物。” 低头沉思的郝冬梅一下子抬起头来,她先看一眼蔡晓光,见他起身 离开屋子,到外边去了,便将目光望向秉义,微微摇头。 秉义说:“好,不问他什么了。但我承认,他今天令我刮目相看了。” 周蓉说:“他也挺喜欢看书的,这倒是一个事实。” 原来蔡晓光听到了卖冰棍的老妪的叫卖声,出去买回了十几支冰 棍,还都是奶油的。 周蓉接过冰棍后,吩咐弟弟也给在小院里的母亲送一支一一每当孩 子们在屋里读书、交谈,周母便找点儿活到小院里去做,就像早年间做 地下工作者的儿女和同志们秘密开会,当娘的在院门口放风。周母知道 自家的儿女在和别人家的儿女读禁书,却从不反对。如果说有些书是对 青年人有害的,这她信。但将全中国的书几乎都禁了,烧了,都说成是“封 资修”的,她就不信了,因为连她这位文盲母亲的常识也违背了。何况,自 己的儿子女儿自己了解,那是绝不会把坏书当好书读,还与别人家的好 儿女一块儿讨论的。既上不成学了,也没工作可找,再不许他们读书,还 不将些好孩子闲出病来呀?当妈的总不能跟着社会走,把自己的儿女逼 到整天造反的道上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