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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第22-24节)(4)

  “你哭了?”他惊讶地问。

  她吓了一跳,举手摸摸头发,又笑了。

  “你为什么哭?”李特维诺夫说。她对他默默地指着信。“原来你是为了这……”他从容地说。

  “请过来,坐下,”她说,“把手给我。嗯,是的,我哭了……你有什么可奇怪的?难道这轻松?”她又指指那封信。

  李特维诺夫坐了下来。

  “我知道这并不轻松,伊琳娜,我在信里也对你这样说……我了解你的处境。不过,假定你能相信你的爱对我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假定我的话能说服你,那么你也该懂得,当我看到你泪流满面的时候,我心里此刻是什么滋味。我像一个被告,到此地来听候判决。死还是活?你的回答将要决定一切。不过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来看我……它使我想起过去在莫斯科的那双眼睛。”

  伊琳娜突然涨红了脸,转过脸去,仿佛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眼神里有什么不大好的地方。

  “你说些什么呀,格里戈利?你怎么不害臊!你希望知道我的回答……难道你还能有什么怀疑!我的眼泪让你不安……但你并不理解。你的信,我的朋友,使我沉思。瞧,你信上写,我的爱代替了你的一切,甚至你往日全部的学习现在都要束之高阁了。可是我问我自己,一个男子能否仅仅依靠爱情来生活?他会不会终于对它感到厌倦,他会不会想做一番事业,他会不会怪罪使他荒废事业的人?正是这个想法惊骇了我,我怕的也就是这个,而不是你想象的那些。”

  李特维诺夫专注地凝视着伊琳娜,伊琳娜也专注地凝视着他,似乎他们各人都希望更深更远地探视对方心灵深处,更深更远地探悉语言所不能说出的底蕴。

  “这个你完全不必担心,”李特维诺夫说,“一定是我词不达意。苦闷?无所事事?有了你的爱赋予我的新的力量之后?噢,伊琳娜,请相信我,对于我来说,你的爱就是整个宇宙,连我自己现在也还难于预料,将来如何发展!”

  伊琳娜沉思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她悄声说。

  “什么地方?我们以后再商量。不过,这么说……这么说,你同意了?同意了,伊琳娜?”

  她看了看他。

  “那么你会幸福吗?”

  “噢,伊琳娜!”

  “再也没有懊悔的了?永远也不会?”

  她又俯身在花边盒子上,重新挑选起来。

  “请别生我的气,我亲爱的,我居然在这时候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我不得不去参加一位夫人的舞会,送给我这么些破玩意儿,我一定得在今天挑选出来。哎呀,我心里有多么沉重!”她突然长叹一声,把脸靠在纸盒边上。泪水又从她眼里滴下来……她扭过脸去:泪水会滴落在花边上的。

  “伊琳娜,你又哭了。”李特维诺夫感到不安。

  “哦,是的,又哭了,”伊琳娜接着他的话说,“唉,格里戈利,别折磨我,也别折磨自己!……让我们做自由的人吧!我哭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其实我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为什么要流这些眼泪?你知道,你已经听了我的决心,相信我再也不会改变,我同意那句……你是怎么说的?……全部,否则宁可全无……还有什么?我们快要自由了!为什么要这些相互的束缚?现在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在一起,你爱我,我爱你。难道说,我们只有一件事可做——彼此查探对方的看法?你瞧着我吧:我不愿意在你面前装模作样,我并没有暗示过一个字,我也许并不那么容易毁掉做妻子的义务……而我不欺骗自己,我知道我有罪,他有权杀了我。但是这算得了什么!我说,让我们做自由的人吧。一天属于我们——一生一世都属于我们。”

  她从圈手椅上站立起来,低头看了看李特维诺夫,微带笑意,眯缝着眼睛,伸出一只裸露到肘部的手,把挂到脸上的长长的鬈发掠到后面,那上面闪烁着两三滴晶莹的泪珠。一条缀着花边的贵重的头巾从桌上滑落在地上,落在伊琳娜的足旁。她轻蔑地践踏着它。

  “也许今天你不喜欢我?是我从昨天起就变丑了吗?告诉我,你能经常看见比这更美丽的手吗?还有这头发?你说,你爱我吗?”

  她伸出双手搂着他,把他的头紧贴在自己胸前,她的发梳响了一声落了下来,于是披散的长发像柔软而芬香的波浪向他袭来。

  24

  李特维诺夫在旅馆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低头沉思。现在他面临着把理论付诸实践的课题,寻找逃跑的费用和方法,逃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可是,真怪!与其说他在考虑费用和方法,不如说他在思索:他再三坚持的这个主张是不是真的,是否毫无疑义地决定了呢?究竟有没有说出那句决不反悔的诺言呢?不过伊琳娜和他分手的时候是对他说过:“准备吧,去吧。等你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就成。”当然啰!抛开一切疑虑吧……应该行动。于是李特维诺夫开始——暂时地——在脑子里筹划。首先是钱。李特维诺夫手头有一千三百二十八盾,合成法郎是两千八百五十五法郎。数目虽然不大,但是足够应付第一批开支了,然后马上写信给父亲,要他尽可能的多寄点钱。可以把树林卖掉,再卖掉一部分土地……不过,找什么借口呢?……嗐,借口总找得着的。确实,伊琳娜谈到过她的bijoux,不过这却无论如何也不该考虑在内。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个要留着以防万一。何况他还有一只不大精确的日内瓦表,如果卖掉……至少可得四百法郎。李特维诺夫去找一位银行家,绕着弯子问他,需要的话,能不能借一点钱。但是巴敦的银行家都是些饱经世故的仔细人,一听到这种绕弯子的话,马上做出一副无精打采、萎蔫的样子,活像一朵被镰刀割断的野花。有几个干脆当面就嗤笑您,仿佛在欣赏您的无伤大雅的玩笑。李特维诺夫甚至老着面皮到轮盘赌上去试试运气——噢,太丢人了!——他在“三十”这个数上(这正是他今年的岁数)押上了三马克的一枚银币。他打算用这个办法来扩大和增加自己的本钱,但实际上他非但没有增加本钱,反而输掉了二十八个盾的零头。第二个问题也相当重要:就是护照。不过女人不一定非要护照不可,有些国家压根儿就不需要它。比利时,例如,英国。再说,还可以去弄一张不是俄国的护照。李特维诺夫非常认真地盘算着所有这些问题;因为他决心很大,丝毫也不动摇,但同时,总觉得违背他的意志,不受他的意志所控制,在他的全盘打算中渗进一种虽不严重却近乎滑稽的东西。似乎他的计划本身只不过是一场儿戏,而在实际生活中从未有人私奔过,唯有在喜剧或小说中才有,而且,可能还是发生在外省的什么地方,在什么朱赫洛姆斯克县或是塞斯兰斯克县之类,按照某位旅行家的可靠说法,那些地方无聊得闷死人。李特维诺夫此刻又想起他的一个朋友,退伍的骑兵少尉巴佐夫,他先把未婚妻的父母,而且连未婚妻本人都灌醉了,然后把这个商人的女儿放在驿站的三驾马车上,坐着这辆装有铃铛的马车逃走。事后才明白,他们欺骗了他,而且还差点揍了他一顿。李特维诺夫对自己非常生气,怎么此刻会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么一件事情来,而且,他还想起达吉雅娜,她那突然的离别,想起他深切感受到的全部痛苦、折磨和羞愧,想到他要办的事不是儿戏,想到他曾对伊琳娜说过,为了他个人的荣誉,除此之外无路可走。这话他说对了……想起这个名字,他陡然间感到一种火烧火燎的、一股甜蜜的痛苦缠绕着他的心灵,凝滞在心头。

  一阵马蹄声从他身后传来……他闪在一旁……伊琳娜骑着马赶过了他,和她并辔驰骋的是胖将军。她认出了李特维诺夫,对他点点头,然后在马胁上抽了一鞭,让马奔驰起来,突然又驱使它放开四蹄往前飞奔。只见她那块黑色的面纱在风中飞舞……

  “Pas si vite!Nom de Dieu!pas si vite!”将军喊叫起来,也拍马在她后面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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