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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手帕

  昨晚又梦到了我的奶奶,画面是如此的清晰,十年不曾流泪的我,在梦里哭的痛彻肺腑。醒来后,我的意识很清醒,而脸上却是干干的。我真的忘了怎么去哭。
 
  韶光就像一台播放老唱片的留声机,带着嘶哑的声音,听起来更显回味悠长,它不紧不慢,安之若素,无论我们怎样笑闹,生命如何怒放,它悄然而随,不离不弃,这是厚重,也是烙印在心底的回忆不离不弃。
 
  这美丽的夏天啊,看着街上那些穿着花裙子的女孩,脸上洋溢的欢笑,写满了青春的色彩。而我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块灰色的手帕。这是奶奶用来包钱的手帕。
 
  奶奶的命很苦,生在旧社会,听奶奶讲,她童年的第一份工作是给地主家的地拔草,可以想象,一个瘦弱不堪、穿着破烂的女孩在一大块的田地里,显得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她蹲在地里缓慢行进,顾不上擦额头晶莹的汗珠,双腿早已没了知觉,手上尽是泥土和草根流下的苦涩,就为了挣几分钱,在天高地远里,在整个世界里,化成了一颗孤单的圆点。
 
  奶奶每挣到几分钱,总是用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揣在怀里,回家后,乖乖地上交给她的母亲。用手帕来当钱包的习惯,也许就形成于那个时候。
 
  我记事时,是奶奶送我去上学的,她经常会掏出那个灰色的手帕,一层一层打开,仿佛里面包裹的是一件稀世珍宝,那么小心翼翼。奶奶给我几毛钱,让我买冰棍吃。作为一家人的宝贝,我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从小学到初中,我几乎从没有缺钱过。奶奶的钱都是爷爷给的,爷爷有退休工资。奶奶经常因为跟爷爷要钱的事情吵架,爷爷会说,你天天在家里要钱干什么,奶奶说我要做针线,还要买布和棉花,给宝儿装棉袄。在我的记忆里,奶奶长时间的坐在床上,在透进窗户的稀薄阳光中做针线活。她的眼睛不好使,我放学刚回到家,奶奶就喊我,让我帮她穿针。她穿了好长时间都穿不上的针,我几秒就穿好了,这也成了她夸赞我的机会。
 
  下午皑皑的阳光照在床上,将我奶奶照亮,她的顶针发出刺眼的光芒,这沉默而朴实的光,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持的平淡而伟大。那是下午慵懒的时光,猫咪打着呵欠,蜷缩在桌边,我趴在小木桌上写字,我望着阳光中的奶奶,她静静地做针线活,然后,阳光变了,是一首美妙的手风琴曲子,蓝色、绿色甚至红色的光,在屋内旋转起来,投射在放水果的瓷盘上,那些紫葡萄、红苹果也随着斑斓的色彩闪烁,我如获至宝一般欣喜跃然心头。
 
  是阳光,这温暖、和煦的阳光,赋予了所有事物以颜色,当阳光消散,黑暗来临,所有的事物就会沉寂。我相信坐在阳光下的奶奶,永远真实的她,永存我心的深处。
 
  宝儿,去买个线。
 
  我奶奶把针别在衣服上,和她皮肤一样永不退变的暗蓝色衣服上,从床单下摸出她的钱包,一层一层打开,手帕上的十几块钱是她经历了与爷爷的对骂、攒了好久的,食指在嘴里一抿,搓出一张十元,让我去买线。我知道,十块钱买五毛钱的线,剩下的钱,就是我的跑路费了。我和奶奶都相当默契,这是奶奶变相给我零花钱的方式。有时候奶奶给我钱被爷爷发现,爷爷会骂她,这种时候任由爷爷的唠叨,她一声不吭地做针线,面无表情,仿佛活在自我的世界里。
 
  暗蓝色衣服,灰色手帕,黑色袜子,我奶奶没有鲜艳的色彩,一如她平淡的人生。我永远也忘不掉奶奶包钱的手帕,不多的钱,她视若珍宝般包的严严实实,我想,那不只是钱,是爱,是奶奶给我的爱,无论是溺爱、疼爱,都是无与伦比的爱。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发了第一笔工资,过年回到家,我给奶奶塞了几百块,我想报答那时候她偷偷给我钱的时光,那些无可比拟的温暖的日子。那时候我的奶奶年纪太大,已经不能下床了,眼睛也不好使,做不成针线了。奶奶说,我给你保管上。我看到她伸出枯槁而颤巍巍的手,从枕头下摸,摸了好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我知道,她在找她的灰手帕——钱包。于是我也帮她在床上找,翻开床单也没有,奶奶有些着急,嘴里念念叨叨,眉头紧皱,像是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一般,人老了真的像孩子一样。
 
  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有一次我静静地守候在她身旁。我就想这样陪着她坐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重温童年的安逸和幸福。那个时候,奶奶的手帕已经不是钱包了,成了她攥在手里的稻草,里边不多的钱,应该是都交给了父亲,或者已经像是薄暮的时光一样遗失了。她不断地用手帕擦拭眼眶和嘴角,重复同样的动作。我扶着她去上卫生间回来后,她的手帕不见了,她又开始像个小孩,在床头乱翻,本来虚靡的她精神焕发了。我说奶奶你不要急,可能是你刚才落在卫生间了。我把手帕拿回来,递给奶奶的时候,她攥紧了这个皱巴巴、甚至脏兮兮的东西,又开始了重复的动作。我怕她下次不小心丢了手帕,又会着急,于是,我想了个办法。
 
  我从奶奶手里要到灰手帕,说是帮她叠整齐了。叠好后,我找了一根别针,将手帕别在她的衣服上,这样,她就丢不掉了。
 
  当我看到阳光之下,银发苍苍的奶奶,靠着墙坐在床上,胸口上突兀的手帕时,想起了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通常是把擦嘴擦鼻涕的手绢,也像这样固定在衣服上的。可我的奶奶,根本不是孩子啊,她只是一个劳动了一辈子,苦了一生,善良诚实的耄耋老人啊。她再次抓起了手帕,微微低下头擦嘴,继而呆滞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看到这幅画面,我伤心,我流泪,我为自己的愚蠢行为而悔恨不已。
 
  我跪在床头,含着眼泪,浑身颤抖着将手帕从奶奶衣服上摘下来。我扔掉了别针,将手帕塞在奶奶的手里,我轻轻地说,拿好了,奶奶……那时那刻,我转过脸,阳光猛然刺眼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看到了阳光变成了一首美妙的手风琴曲子,蓝色、绿色甚至红色的光,在窗户上旋转起来,那只死了很多年的、每周都让我和奶奶帮它洗澡的小猫,伸出小爪子在挠我的心脏,我难受极了……
 
  疼爱我的奶奶永远地去了,我只能在梦中看到我的奶奶了。那块灰手帕,早已不知去向,每当我看到色彩鲜艳的东西,我总会想起那些朴实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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