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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书

                     一
  
  傍晚,炊烟在各家的房顶上徐徐升起。如果有风,会呈现90°到45°的角。时光走到暮晚时分,大多是没有风的。炊烟像一条白色的蛇扭动、蜿蜒,向天空攀去。谁都看出它的努力,但仿佛是个宿命,它永远达不到盼望中的高度,不可避免最后的结局——弥散,隐身在越来越沉的暮色中。那时,我不知道于何处学到一首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炊烟消失了,但是它的味道,那种家的味道,分解成小小的颗粒,漂浮在空气中。我贪婪的吮吸着,就像一个有着多年鸦片史的人,它能缓解我莫名的伤痛。夜慢慢地卷起了它八爪鱼一样的触须。于是,青砖平顶的房子被吞没,只有一个轮廓,面无表情地排列在某条规定的阵列中。昏黄的电灯逐渐从各个小院中亮起,宛如野外的萤火虫,微弱的光线,冲破布满了斑点的玻璃。此时,天地像是一个深谷,我站在其间,心中有无法说出的忧伤。尽管那时不知道忧伤为何物,因何忧伤。
  幽暗的夜色中,铁匠铺像是一面猎猎的旗帜,鲜红的摇摆在人们的视线中。火焰在风箱的喘息和节奏中跳舞,甩着纷乱的长发,凄美而决绝。无数的火星蹦跳出来,落在旁边的地上,苟延残喘一会儿,就寂灭了,黑色的颗粒还留有着温度。铁匠从炉火中取出铁器,它发着暗哑的光,像一个被控制了的汉子,手脚被缚,拼劲全力挣脱,愤怒、羞辱和体能的丧失让他满脸通红。我听到犹如战场上的那种嘶喊。鲜衣怒马。尘埃飞腾的疆场,白衣将军手挥兵器,双腿拍击着坐骑,眼睛如火,直刺向敌人。铁匠铺是暗淡了的战场,它隐退在小小的村落里,在生活必需品和劳作工具中,寻找自己卑微又不可替代的价值。镰刀、锄头、铁钩、锅铲、长钉,还有马蹄跌。乌黑的身子不动声色地躺在铁匠铺的某个角落,对于命运的安排,于它们脸上看不出任何你想知道的答案。或许,它们已然习惯如此平静地接受一切,然后等待重新站在另一个舞台上。
  我很想多说说留在我记忆中的铁匠铺。铁匠铺的主人王姓,但是远近的村人都喊他:马蹄子。懵懂的岁月当然不懂这名字因何而来。只是知道他的铁匠铺是村庄的一个标志。其一,铺子位于村子中心的主干道;其二,铺子前面有一块空地。很多村人相约去办事时,留下的地点就是那里。这边喊一句:喂,过晌在马蹄子那碰头啊。那边应一声:好的,准点儿。一些调皮的尕小子们挑战闹事,也多半把地点选在此地。“有种放学去马蹄子那!”“尿性,还怕你了,谁不去谁不是他妈养的。”马蹄子的铁匠铺除了以上功能,还是聚会闲聊的场所。随便摸一块砖头,竖着放在地上,屁股撂在上方,开始天南地北、谈古论今。其实,也不过是有限的那点由头。信息闭塞的农村,无法得知世界大事。聊到几分钟之后,就会放下显摆的架势,开始形而下的谈资:董家的媳妇和邵家的老几好上了,被媳妇捉奸在床;方家儿媳妇把婆婆赶了出来;牛家的大小子去海边赶潮,被海水带走了。一番添枝加叶、口水飞溅之后,便拍拍屁股相继离开。
  后来我听父亲说,铁匠之所以人送“马蹄子”的外号,是因他脸上的一块疤。得知这个原由,我放下饭碗跑去铁匠铺仔细而认真地证实了一把。果然,铁匠右脸上有一块马蹄形状的疤痕。他年青时给马换掌(就是马的蹄子换马蹄铁),没等马蹄铁完全冷却下来,他拉住那匹白色的高头大马的后蹄,便钉了上去。结果——马因疼痛报复性的一蹬后腿,把脚印留在了铁匠的右脸上,幸亏没有踢到眼睛。从那以后,铁匠给人打马蹄铁,但是不给换。概是留下了心理阴影,有障碍了。
  铁匠有一儿一女。女儿上学,儿子跟着铁匠打铁。热烈燃烧的火炉旁,铁匠被照耀的像只火鸟。火苗像蟒蛇的舌头,灵活而迅猛,在有限的高度内舔来舔去。随着风箱的拉动,火明明灭灭,铁匠的脸也忽明忽暗。他赤裸着上半身,黝黑的肌肤,胳膊浑圆,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脊背滑落下来。他同样黝黑的手中握着铁钳,把铁器从火炉中夹起,放置在铁砧上,开始敲敲打打。大锤抡起在空中画下饱满的弧线,落到铁器上是震人心魄的声音。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节奏和韵律的美在他的敲打中完美体现。铁匠的儿子举着比他小一些的铁锤,在另一侧捶打,应和着他父亲的节奏。铁器在铁匠的铁锤下面开始变形,依照铁匠心目中的图形出现。铁匠左手不停地翻动铁钳,右手有条不紊地敲打。大锤。小锤。大锤。小锤。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铁匠再一次把铁器塞入火炉中,擦把汗,喝口水。取出来,耐心地敲打,每一次铁锤的落点都是心中想要的地方,丝毫没有误差。他像是一个命中高手,在俯视的角度开始不厌其烦地射击。终于铁器成型了,铁匠用铁钳夹住铁器上下检查一边,然后放在旁边铁皮桶内的水中。嗞。嗞嗞。嗞嗞嗞嗞嗞——一阵白烟和刺鼻的味道过后,铁匠夹出铁器,随手扔到一个角落,接着下一个的锤炼。
  铁匠的儿子并未被炉火熏黑,相反异乎寻常的白净。我很诧异他放弃上学的机会,在铁匠铺——这个一年四季都保持高温的地方,释放他青春的能量。后来,我看到他倒在铁匠铺后面的厕所过道上。四肢蜷缩在一起,剧烈抖动,颈部僵硬,口吐白沫。我以为他吃了有毒的东西,要死了。拼命地绕到铁匠铺对铁匠说:小铁匠吐沫了。铁匠扔下手中的家什奔向他儿子。掐着人中,往他嘴里胡乱塞了一把柴禾。闻讯的人赶来帮忙,揉手的,揉脚的,慢慢小铁匠的身体柔软了一些。铁匠把儿子抱在怀里回家了。这就是小铁匠不能上学的原因吧。他能把一块铁锤炼成另一个样子,让刚硬的东西在他手下屈服,但是他无法让肉体中病毒的火苗寂灭。他随时迎接着它们的肆虐,并且自己没有办法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与时间。后来,别人告诉我,羊癫疯如果不被及时发现会死人的——咬断舌头,或者窒息而死。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二
  
  面目含混的村庄,被尘埃涂上了厚厚的脂粉。交叉的小路,蜘蛛网状,在巷子的这边开始,只是一个转身,就见不到它延伸到哪个方向。没有南方的青石板,雨水纠缠着黄土,被人践踏,然后形成大大小小的脚印。阳光一掺和,便把它们固定成不同的形状。羊蹄子、牛蹄、马蹄子,大车辙、独轮车、自行车。它们像行为艺术家,肆意地涂抹下自己的作品。到房屋密集的地方,道路更是脏乱。各家的柴草堆积在小路旁,人或动物走动,还有风都可能带走那些柴禾,于是它们有些被转移到小路上,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然后,谁家的鸡找到了这个温暖的地带,一丝不苟地在柴禾中翻捡。鸡爪刨完之后,鸡嘴伸入其中啄来啄去。其实,谁也没看清,它或者它们到底捡拾到了什么。但是它兴致不减,更离谱的事——走两步之后,尾部稍微摆开,就是一泡屎。鸡屎混杂在柴草当中不被人轻易发现。羊归家,走过小路之后,魔术般留给小路散布的黑棋子,还有让人掩鼻的膻味和避之不及的灰尘。牛在道路上从来不和谁客气,内急,停下,尾巴抬起,就是热气腾腾的一堆儿。
  我要走完这条小路,在最右边的岔道拐一个弯,就到小梅家。初秋,大片的鬼子姜花开疯了,没遮没拦地灿烂着。花纹斑斓的蝴蝶在上面招摇,摇头晃脑地一副得意样儿。我问过小梅谁种的鬼子姜,她说没人种,可能是一只鸟遗失了一粒种子,正好在墙根下。从鸟丢下这粒种子的那年,鬼子姜开始霸占了小梅家墙根的地盘。小梅的父亲曾经想拔掉它们,被七个女儿给阻止了。她们和我一样喜欢这片灿烂的黄,像是被融化的金水火辣辣地铺展开来。那时,谁也不知道有个割了自己耳朵,又老饿肚皮,最后又给自己枪子吃的文森特•梵高,曾经用同样的金黄画过向日葵。我喜欢去小梅家不仅仅因为这片鬼子姜。他家有七仙女,有菜园子,还有许多我喜欢的玩意。那些东西像是想吃的糖果,诱惑着我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她们家。我这个小不点和小梅相比也要差五岁。小梅已经上学,我幼儿班都没上,去七仙女家其实没有什么家常可唠。大多的时候,都是人家忙自己的,我就像个进了迷宫的小人,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没人限制我,是因为我乖巧温顺,轻手轻脚,而且不给她们添麻烦。
  七仙女们的父亲有时会拿我开玩笑:丫头,你爹好,还是你爸好?爹这个字在我的字典里并不存在,我通常大声且干脆地回答他:我没爹,我爸好。七仙女的父亲和七仙女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我被笑得不知所措,撅着嘴巴掉眼泪。七仙女中的老四最温柔,她会从炕上跳到地上哄我,然后抱着我去她家房后的菜园子。
  那里面是个“百菜园”,秋黄瓜光溜溜的身子倒垂在架子上,黄瓜叶墨绿,还有没有结果的小黄瓜花,羞怯地开。墨紫的茄子圆圆乎乎,憨头憨脑,气喘吁吁地拽着茄秧,它也许会喊:快放我下去吧,真够累人的。胡萝卜藏在泥土里,她是窈窕淑女,把自己的绝美身材隐藏起来,绿色的上衣铺在畦田中,她出淤泥而不染,被人拉出地面时,可是鲜灵灵的橘黄色。晚茬的西红柿结了小小的果子,青青涩涩,还在没有清醒的梦中不断地酣睡。丝瓜攀爬在院子旁边的“臭木猴”树上,死乞白赖的架子,让人看不起,它一辈子都学不会独立,但是这不妨碍它把丝瓜一根又一根地显摆出来。豆荚在最后一个畦田里,小小的紫色豌豆花,像我头上姐姐给别的绒线花。院子东面种了一排向日葵,西面是玉米,高高的个子玉树临风。“四仙女”说:丫头,你吃啥?我看了看菜园最边上那几株甜秆,指了指:我要嚼甜秆。其实,甜秆是变种的高粱秆,它不长高粱穗,只长“乌米”(一个外白内黑的小棒槌形果实),而且它发育不正常,相对于高粱要矮上一半。“四仙女”折了一根,递给我说:不要割破手啊,流血很疼的。她光洁的脸庞上有细微的汗毛,饱满的**一起一伏,麻花辫子随便搭在胸前。黄色的确良上衣,衬托了她的肤色的白,娴静、优雅、干净,好闻的茉莉花牌香皂。
  六个仙女坐在炕上织渔网。她们把一个大炕占据的密不透风。有白色的细线,也有淡绿色的粗线。仙女的母亲把鱼丝绳放在圆形的纺车中间,吊在房梁上,然后给她们缠梭线。仙女的母亲是忙不过来,六个仙女手中的梭子翻飞,在经纬线留下的空隙中上上下下,把鱼丝绳牢牢地固定在一起。她们就像天上织布的仙女(不过是织网了而已),手中的梭子像条鱼儿,在白色、绿色的波浪中摆动着尾巴。仙女们不用眼睛看,完全凭借感觉,就知道梭子该穿到那里。她们说话,说到开怀大笑的时候,也不会放下手中的梭子,而且没有穿错的迹象。她们把织出来的渔网挽在自己的脚上,蹬紧然后再织,似乎是机械一样,看不出累的感觉。仙女的父亲也帮着缠鱼丝绳,夫妻俩忙手忙脚还是供应不上仙女们的需求。等到最小的七仙女放学,三个人勉强能够保证供给。
  她们家的墙上贴满了年画,尽管大半年过去了,但是七仙女们是爱干净的人,没有让年画蒙上灰尘。《珍珠塔》的故事年画,几幅并排着贴在那里,小姐、丫鬟,还有一个手里捧着包裹的书生。长衫、绫罗、珠花、香扇,在年画中看到的永远是现实生活中,不会出现的事物。《五女拜寿》、《鲤鱼跳龙门》,神态逼真,呼之欲出。我曾在梦里,看到七仙女家的那条大鲤鱼。北面是朱红色的大板柜,永远油亮亮的,据说是用缝纫机油擦柜面。在房间里走,照出人影。板柜上的正中央挂着一副大镜子,镜子两边是条幅形“对联”。每个“对联”的玻璃上都画着富贵牡丹。板柜的右边是一个老式座钟,安静的时候能听到它稳健的步伐,走到一个地方,它发出撞击的声音。钟摆在座钟的里面不知疲倦地踱来踱去,永远拿不定主意,该站到那一边。对联底下拜访了一排白瓷茶碗,没有盖,圆形敞口。我不知道她们家能来多少亲戚做客,也许只是留给她们自己用。
  接下来,我要说到左边。那里摆放着两个好玩的东西。一个是不倒翁。黑色裤子,红色上衣,头上顶着一顶乌纱帽。鼻子下面八字胡,一撇一捺尾尖上翘。脸蛋上涂了古怪的红晕,其余部分是严肃的白。它的底部圆形,用手轻轻一推,前后左右地晃动。也可以一下子把它按到底,松开手时,它会顽强地站立起来,再次晃动。这个东西于我而言是个神奇的玩具。我不知道七仙女的父亲从哪里买来的,我有着良好的品性,从来不多问,回家也只是对父母提及有个好玩的东西,没有拥有的奢望。我觉得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用来欣赏,而不是占有。一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另一个稀罕物就是一盏蓝色的小台灯。圆形的顶棚里藏着一个小小的灯泡,这个灯泡和很多人家的灯泡不一样,它是白色的。顶棚里垂下一条线,拉动这条线就可以让灯泡亮起来。底座下面有一个小插座,上面斜斜的插了一只笔。七仙女家的人常常拔下它记账,然后在插上去。我很想等到天黑,然后关闭她家那盏和我家样,放射着昏黄亮光的灯泡,看它如何发光。我想这个东西藏在被窝里照亮,我就可以在夜晚的梦里不会迷失方向,更不会重复地做相同的一个梦:前面是万丈深渊,我掉下去,不断地往下坠落。
  
                          三
  
  他嘴巴里只剩下两颗牙齿,像乡村凋敝的大地上,瑟瑟冷风中,两棵玉米秆孤零零、悲壮地站着。皱纹堆积在嘴巴的四周,形成深浅不同的沟壑,他像一个核桃一样,被一个名叫岁月的家伙三下五除二,风干了。如此,他说话时,很多词语趁他不备偷工减料。他对此无能为力,缺少严密森严的守卫,只能让它们像鱼一样溜掉。那扇标志着年龄的大门,已经残缺到差不多支离破碎了。口水,经常伴着他嘴唇的开合迸溅出来,食物腐烂和老旱烟的气息也浓烈地喷薄而出。这一点他是有强势的,但这种“优势”让人多么地讨厌。我常常想象那些牙齿因何早早离他而去,他不到六十岁,是厌倦了他从不讲究口腔卫生,自杀性的死亡,还是他故意用这种虐待式的手段,狠心地结束它们坚硬地霸占?苹果、桃子、梨、萝卜、花生,乃至猪排骨等,硬度系数较高的食物,是不是对他构成不大不小的难题。人的身体长期缺少这些营养一定会骨质疏松,或者也会觉得生活寡颜少色、清汤挂面。反正,我觉得他是可怜的。尽管当时,我的牙齿尚未完全换好,而且还有一个空隙留待不知长相的门齿“破土而出”。我觉得我安全而强健的牙齿,足以搞定能够被我咀嚼的一切。
  他讲自然课。惯常的程序是:找两三个同学每人读一自然段,然后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就这样简单,所以只要你读课本的内容,基本上都能回答出来,直接拿着书本读答案也无所谓。他对我们的要求简单到不睡觉就行。可是,他还是有本事,让我们睡着,沉闷冗长、毫无乐趣的讲课方式如夏日溽热的天气,一点点地渗透,最后控制住眼皮,头沉下去,沉下去,课堂里所有的声音消失了。他会在你美梦之际走到你的身边,捏住耳朵把你从另一个放松的状态中拎回现实。女生睡觉总是警醒着,似乎有独特的感知系统,在他还没有实施惩罚之前的五秒之内,睁开眼睛。他会优待一下,不再计较。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在结束书本教学之后,给我们讲故事。有个要求——要听故事,所有的人必须好好听课,但凡有一个人不认真听,就取消。这是不算高智商的计谋,但是对于那时的我们而言,已经有着足够的威胁性和诱惑力。同学们会在上课前快速的前后左右扭转身子,相互告诫:不准睡觉,听到没有,不然听不到故事啦。谁敢睡觉,谁是王八,他妈他爸是老王八……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他被高度仰视和崇拜,并且让人产生的浓厚兴趣,被一个人不知不觉、不疼不痒地瓦解了。是的,这个人就是我。前几次他讲故事,我还在认真地听,后来我不想听了,因为发觉他讲的内容不对。但是我不敢说出来,回家后翻书对照,知道他是真的讲错了。写到这里,我得说出那书名《聊斋志异》,我还得有点显摆的交代几句少时的我。未上学时,我通过小人书认识了很多的字,读一年级,我比同龄人小两岁:原因一,我没上幼儿班直接读一年级;原因二,我入学早。在读二年级时,我趴在力头哥家的炕上,一知半解地读完他家的《狸猫换太子》,我要说那是半白话文。至于聊斋那书,也是二年级读完的,到三年级就是他给我们讲故事时,我在庚本大叔家读全本《杨家将》。我要感谢他——一个名叫萧耀增的老头,是他激发了我讲故事的潜能——多读书,给同学们讲,满足当时小小的虚荣心。这让我在小学和中学其间读了大量的中外作品,我敢说,我成年后都没有产生对知识如此的渴求心态。
  回过头,还要继续说他。我已经按捺不住对他的失望,破绽百出、断断续续、张冠李戴。但是同学们还在认真而耐心地听,被他吊足了口胃。我骨子里绝对没有张狂的因素,但我不能容忍他毫无道理,对故事原貌的篡改。我只好在下面偷偷地帮他修改。刚开始绝对是一两句,很小的声音,对象是我的同桌。至少要让同桌知道故事的原貌,似乎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桌被我吸引了,我们俩低着头,我讲,他听。后来是后面的同学看到了,探头听,再后来是前面的同学尽力往后倾斜着身子听。我陶醉在讲故事的激情状态中。我口齿伶俐,语速较快,而且记忆力超强。战争叫阵地,生意是市场,演戏称舞台,课堂——他的领地被我占领了。他发觉之后,让我站起来,问原因,我就把一处处的错误告诉他。他开始有些恼怒,后来有些羞涩,再后来豁开他仅剩的两粒牙齿的嘴巴笑,大笑,并且表扬我居然爱读书。我看到他的牙床,被旱烟熏黑,舌头在里面因为过于自由而有些打滑。这个老头纵容了我。从那以后,他上课,剩下的时间我给同学们讲故事。每次讲完之后,他会给我一个独特的奖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相抵在一起,放在嘴巴里哈两下,然后在我脑门稍微用力的一弹。痛,但是我丝毫不在意,内心是满足而快乐的。
  我升到四年级后,他退休了。我也丧失了在课堂上讲故事的机会。但是讲故事还在继续,课下十分钟或者是放学之后。再后来,我已经对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哑巴一样吝啬于说,用同学的话是变成了沉默的一个人。有一天的夜里,我写完作业早早进了被窝,他——退休了的自然老师和一个中年男人来到我家。我满脸的害羞,竟然被他看到我在被窝里。少时在学校面目光鲜的优越性,那一刹觉得荡然无存。我只好把身子钻到被子深处,打招呼问候的勇气都没有。我爱惜自己羽毛的自恋行为,让我时常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自然老师对着我父母夸奖我的聪慧,将来会如何地出人头地。尽管我辜负了他的溢美之词,还是牢记着生命里有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他夜里来我们家的原因是给我的大姐说媒。那个中年男子是初中校长,小学校长(刚调动到我们学校的)托他说媒,他不认识,然后又转托了自然老师,就这样他成了大姐和姐夫的媒人。
  
                         四
  
  北方的冬是无遮无拦的。比方说风吧,在平阔的大地上,肆意而为,从东刮到西,从西刮到东;从这条胡同口进去,再席卷了另一条甬巷。空气中没有多余的湿度,少了水分的暧昧,便彻底而明朗得干燥起来。风的行动干脆利落,张扬着翅膀横冲直撞时,捎带着把路边的灰尘、土砾、柴草、纸屑、塑料袋、动物粪便、风干的垃圾,甚至带血的卫生纸鼓动起来。失去了安静的物什们,身不由己地在低空中做不平衡状态的飞行,旋转,起起落落、高高低低。体积庞大的杂物行动迟缓。唯有细小颗粒的灰尘,把身体贴附在风透明的羽翅上,追随着它上升和降落。于是,它成了风的帮凶。空气污浊,天空暗淡。行人在路上前倾着上身,艰难地迈出前腿,后腿竭力跟上,有点太空漫步的滞后感。手臂举到头上,试图给眼睛搭个安全的巢穴,逃避风中尖锐灰尘的偷袭。
  她头上戴着围巾。在水和时光的蹂躏下,围巾泛白,残存的蓝色被挤兑到纹理中若隐若现,早已经丧失了一统天下的地位。上衣的颜色含混不清,在个性面前丢掉了立场,但却给别人留下了难题。一双赭色的手,指甲扁平,黑色的污垢藏匿其间,指节粗大突兀。手指上裂痕如龟裂的土地,干涸,张开了嘴巴,渴求几滴滋润的水珠儿。她左手拎着柳条扁筐,右手用粪插把路上的马粪、牛粪捡拾到扁筐里面。风和她较劲儿,裹挟着琐碎的柴草直奔面颊而来,隐蔽在其间的沙粒趁机刁钻地冲进她眼睛里面。她不得不停下来,摸索着扯起衣服的一角,找到自认干净的地方,擦拭眼睛。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一台不用油的机器,永远不知疲惫地干活,干活,干活,低头干活儿。在任何一个你能看到的劳动场所,或者田间地头儿,都能看到她弓着身子,用最虔诚的姿势与大地讨价还价谋取微薄的价值利益。她对大地的尊敬——一辈子都以一张弓的姿势站立。
  放寒假,老师布置作业,其间有一项是给军属家打扫卫生,指定了一家,我这个班干部带着去时,发觉竟然是小九家。小九是我隔壁班的同学,他母亲厉害,一口气生了九个儿子。当时老师说的是小九父亲的名字,我们问询了大人之后,才知道才知道确切地址,到了一看,原来是一个战壕的。儿子多了,据说吃饭很成问题,于是相继把儿子送到了部队,这样省了粮食,他们家也就是军属了。五间平房,破旧,房顶上竟然还有枯萎的荒草,在寒风中瑟缩地舞动着瘦骨嶙峋的手臂。院子里有一个用稻草搭成的马圈,一匹马和两头牛在里面和平共处。它们脚下是粪,马粪和牛粪不分彼此地掺和在一起,尽管是冬天,凛冽的寒风和冷空气制造了泠泠的气息,但是依旧能闻到难听的味道——骚、臭,腐朽。我和我的同学很是奇怪,他们家没有把九个儿子都送到部队,怎么活生生的男劳力不打扫一下院落呢?到处都是柴禾,鸡鸭在他们家是自由的,踱着步子四处溜达。前几天落得雪融化了一些,把这些粪便滋润得一塌糊涂,牲畜和人又漫不经心地踩了几脚,院子真是原生态的很——坑坑洼洼,有点无人居住的意思。
  她满脸含笑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几个孩子帮她打扫卫生。我们年幼的心,不能容忍这样肮脏的环境去迎接新年的到来。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得卖力干活儿,似乎这样就能宣泄对他们家懒惰儿子的不满,至少给他们做个榜样。看样子她喜欢女孩子,盯着我们,把脸上的皱纹努力地挤成一朵花,固定在那,用她所剩不多的温情,有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抹布时,看到她的手,皲裂,干燥,裂开口子的皮肉像鱼刺,硬是扎疼了我——那还是肉么?我看着她黝黑的脸,这样的脸已经没有女人的味道了,她被岁月和生活篡改了性别。一张脸,写满的是承受和隐忍,青春和渴望已经被风干成一个幌子,高高的飘在空中,她够也够不到。她把头伏在土地上,细心寻找生活中可以继续的可能,却不愿意用多余的时间想想,生命多需要另外的颜色来调剂,这样才不枉来尘世一遭。她不厌其烦地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生命,然后被他们拖累,无怨无悔地承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劳苦和委屈。也许她觉得自己在写一本很厚的生命之书,框架已经定好,剩下的就是她尽心地去书写,一字,一行。
  只是这些书里的人物,在后来都逃出了她的构思和设想,就像一个写小说的人,在写作的过程中已经不能驾驭小说中的人物,作者被书中那些虚无却丰满人物牵着鼻子往前走,走到哪里不是始作俑者所能控制的了。他的儿子们在离开部队的喂养之后,还是回到了家乡。一家子团圆地围在一起,在五间房里生活。只有一个儿子很聪明,在当兵其间自由恋爱带回来一个老婆,其余的儿子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相继结婚、生子。贫穷就像是个烙印,一下子结结实实的印在了他们家的门楣上。她焦急,在田间地头,抓住歇烟儿的时间,给自己的儿子当媒婆。可大家都是一个生产队,或者前后村隔得并不太远,谁都知道她家的经济状况和住房条件。这样的举动不但没有帮助自己的儿子,相反成了笑话。村人说起来,就把这个当成掌故:你学那谁谁,给自己的儿子说媒啊?还省了猪肘子了(乡下给媒人的谢礼,猪的前腿)。
  后来,她五儿子因为盗窃,进了监狱。她每个月都要去另一个城市去看服刑的儿子。我猜想不到她的生存哲学,她花钱花物地去承受一个儿子——对她不能原谅的白眼和冷漠。再后来,是她最小的儿子,我那个不同班的同学,强*了他的侄女。然后害怕跑了,那年他十六岁。他的侄女才七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因为不能抑制的生理冲动,或者是对性的好奇,做了违背伦理的事情,自己知道不能回家,远走天涯。那段时间,我看到她更加的苍老,很难想象那是一个中年人。她以老迈的姿势和容貌行走在村庄中,有些神经质,对谁都要赔笑——那笑容像一朵干枯而僵硬的花被硬生生地贴在了脸皮上。她唯恐得罪了谁,因为还有好几个儿子没有讨上老婆。
  写到这里,我已经决定结束这篇文字了。她的丈夫,已经不堪生活的重担,在十年前离开了她,留下四个没有结婚的儿子。她肩上的担子更重,用生命榨取更多的养料换成人民币——盖房,娶媳妇,这样就能完成,她书写的那本生命之书中的一个章节。她忍受大儿子和大儿媳所有刻薄和怨恨,因为她代替她的小儿子赎罪。她的小儿子流浪了几年之后,被她带着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后来小九刑满回家,却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而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在一场并不被别人看好的恋爱中,吃了过量的安定永远地解脱了身心的折磨。而她的苦难还没有结束,出乎意料的长寿。偶尔回到乡村,还能看到她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木棍儿在街上踽踽而行。她是早已不戴头巾了,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刺痛眼睛也刺心。
  



作品集关于时光的文章 碣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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