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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三千

    一

    赵圣宇拾着阶梯,上了文学院二楼。

    十月中旬天气,秋意正醉,廊上窗外的榄仁树只剩几片殷红的蚀叶,大约经雨洗过,更带了几分「浓睡不消残酒」的凄清之美。赵圣宇看在眼里,不免心侧。

    他扶一扶眼镜,依次看着每一间研究室的门牌,整栋文学院绕过来弯过去,找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

    一声声「空!空!空!」的跫音从前头传来,赵圣宇仰首一望,是一个高瘦的女孩;白色毛衣配了亮蓝色中庸裙。秀发半肩,从这样阴暗的深秋午后一声声走来,赵圣宇不禁眼亮,甚是忘情地拿她瞧。她边走边翻阅手上的精装厚书,一付勤勤恳恳,全不理会过往人事貌。

    错身的刹那,赵圣宇忽然唤她:

    「您是梅运梅同学吗?」

    那女孩从书中抬头,一双慧眼,微惊,仔细将他壮硕结实的身躯审了一遍;暗朱色长袖毛线背心,露出个白净衬衫领子,加了件黑咖啡色外套及长裤。脸方耳大地,眉宇之间甚是厚实,乍一看觉得有些枝大叶粗,框上眼锐,又兑得很是书卷。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要看透人家的身体发肤似地。赵圣宇被她审得有些不安,说:

    「您……在做考据?」

    她却不理会这话,兀自深思,倏然眉目一灿,说:

    「您是赵圣宇!」

    唤他吃惊,忙点头:「是!」,被认得心脉俱热。

    这一回答後,谁知两人竟不约而同问对方:「您怎麽知道我名字?」

    两人都觉得好笑,先後笑出声。梅运抢着道:「您先说!」

    赵圣字看她举止很是落落大方又不失端庄,尤其笑起来音质亲切,与她刚刚埋首书页的用功样大相迳庭,心下也就不拘泥,便又将她冰清玉洁的身姿记了一遍,说:

    「觉得,您应该就是梅运!」

    梅运一笑:「好吧?不成理由的理由,暂时接受。」

    「那您呢?我脸上可没刻『赵圣宇』三字!」

    「嗯…」 她沈吟一会儿,深看他一眼,嘟着嘴抱一个怨:「我都辞穷了...」

    又不甘心,似乎要捕捉什麽奇妙的感觉,到最後轻叹一声,逞了一个小口舌

    「您要不是您,您又能是谁啊!」

    赵圣宇以为她要说什麽蛛丝马迹,听她这麽狡辩,直呼:「谬论!谬论!」

    梅运一郝,随即说道:「您迟到了,都已经开始上课了!

    」

    赵圣宇的脸上闪过一刹黯然神色,扶正眼镜之後支吾着:「…因为…个人的一些私事,所以…」

    梅运期待着他把话说完,听他断断续续,像在避什麽?以为他初来乍到,难免认生,便当下替他把话一截:

    「所以,那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私事。」不等他插嘴,轻溜溜转了题:「补注册了吗?」

    「还没!」赵圣宇心下如释重负,不免生出几分谢意。「惭愧!我还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

    「这叫『咫尺天涯』!」梅运走在前头带路,偏过头来笑着说:「喏!前面就是嘛!」

    「不劳梅同学您...」赵圣宇赶上一步,说:「我自己去办!……」,他心里多少敬着她,更觉得万万不可。

    梅运停了步,有点愠然:「叫名字就好了。我们这一届十个硕士班研究生里头,只有你一个是外校的,很不简单呢!我们大伙儿都说:『这下子好了,有朋自远方来,』你看,虽然你还没有来,我们都老朋友似地急着要找你学学呢!」说完,撇着嘴学他刚才的话:「梅同学…」

    赵圣宇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心里一脉温暖渗渗地流遍。「其实,跟你这个榜首比起来,我还得多讨教!今年,报中研所的时候,一个朋友说:『不用考了,台大中研所今年只有九个名额,他们系的梅运,连掌四年书卷奖,左手考都会第一名!』,所以,对你,早就相见恨晚了!」

    梅运竖着书,羞地并遮脸:「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拜专书之赐-诗经楚辞,才上的。据说,文字学声韵学就你考得最好。」

    「那是当兵的时候,闲着没事,抱本广韵跟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切,食髓知味吧!」

    「嗯!这功夫了不得!」梅运很认真地点头称赞,心里对有人肯下这苦功而赏识不已。半晌,突然又想起什麽地抬头问他:「这麽说,你服过役?」

    「是。」赵圣宇重新框正眼镜,肃肃然说:「马齿徒长,在你面前称个大!」

    梅运一笑,半闹着玩儿说:「那,保持距离吧!我们有代沟呢!」

    赵圣宇明知她开玩笑,却答不上来,只随着梅运往前直走。窗外的榄仁树一路走一路更残艳,雨打在面包叶盘上,低低似三弦。赵圣宇素闻这儿杜鹃花好,不免留意看,许是节气不对,一丛丛杜鹃敛於雨中,只剩化魂尽的枯枝空叶,看不出美。赵圣宇不免有些失望。

    「到了。」梅运在系办门口停下:「你找助教,他会帮你忙。」

    「谢谢你!梅运。」

    梅运点头一笑,算是领了。眼光从他脸上一移,水漾漾地把窗外的美景都摄入了般,脸蛋儿清朗朗更亮了些,往外一指,对他说:「那就是杜鹊了!虽然花期短,开得可酣畅呢!…….,尤其右墙那一丛,满枝头的红!」

    赵圣宇站在她右後,看她那瘦姿清影,意在人不在花。

    「靠左那一株,看到没?那是流苏,开的花像雪!」

    「像血?」趟圣宇吓一下,寻她所指,乃瘦树一棵。

    「嗯!像雪!」梅运兀自赏着:「可是,风一吹就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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