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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三千(2)

    赵圣宇还想不通她的话,她清朗一声:「我该走了,明天七八堂是高级英文课,虽然没有学分,但必修,希望你来和大家见个面!再见!」

    「谢谢你,梅运,明天见!」赵圣宇诚意地说。

    梅运踩着空空空的理音往楼梯行去,临回身,却停住,回头,隔一箭之遥,看见赵圣宇也还站在原地目送。这样远远互望,彷佛有些心事未了,却又梦醒似,举手向对方告别,倒有些依依不舍味儿。

    她走了好一会儿,赵圣宇犹窗没靠着,兀自发一阵呆。摘下方方正正的黑框眼

    镜,揉着眉锁沈吟:「梅运……梅…运…」

    二

    研究所的课不似大学部紧锣密鼓,除掉必修的「高级英文」以及「中国文学批评史」两门,研究生各自选修自己兴趣的科目研究。因而,虽然同在文学院上课,同学之间碰面的机曾反倒少。

    赵圣宇有志於小学,梅运素爱诗词,两人选的课使甚少相干。高级英文课大家跷得凶,唯一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赵圣宇连脱了两次课,梅运再碰到他,却是两个星期後。

    这天,五点钟下课,教授走出後,同学们也陆绩离去。只见赵圣宇站起来,拢了拢桌上书籍,笔记,走上讲台,拾起板擦,把黑板上满满的字逝一一抹净。梅运坐在下面,瞧他举止从容,丝毫没有时下青年的浮华,心里先给他一评:「这人,倒还知书达礼。」

    赵圣宇擦完黑板,洗过手,回身正要抱书走,发现梅运坐着不动,有点喜出望外。便问:「您还没走?」

    梅运心神正千般忖度着他,被猛地一点,有些心虚,随口掩饰:「把…把笔记整理一下。」

    「那正好」赵圣宇摊开书,走向她:「有些问题请教梅同学。」,许久未见她,他的话头起的拘谨。

    梅运听他这麽称呼,太拒人於千里的口气,便低头沙沙写字,道:「梅同学走了!」

    赵圣牢一楞,随郎郝然会意:「梅运在吗?」

    「小女子便是-」梅运还他一笑。

    正说着,窗外传来当当的钟响,梅运语重心长看他:「文学院面对着傅钟,真让人觉得念中文系是很任重道远的事……!」

    赵圣宇知道她在问脱课之事,沈默半晌,阖书招来:

    「我回台南两趟,一趟搬家安顿自己,一趟安抚别人……主要是…」,眼睛里尽是匆匆行路风尘,漫漫一片。

    梅运心下汗然:「倒错怪他!」,听他迟迟不将话说尽,便拦上一问:「说得出的?或,说不出的?」

    赵圣牢一鹰,定定看她面目,只是一脸体贴意,遂心凝神重:「说不出。」两眼瞪着廊外,墨黑黑的天色看。

    梅运默默点头,表示尊重他就此打住。一时提不出话头,随口扯了一问:「台南天气好吧!」

    赵圣宇回过神,答:「比台北冷多了!」说完,两隻手掌奋力搓一搓,要搓掉什麽似,抽出夹在左胁的厚书,打开,找了几页,朝给她看:「这一段怎麽解法?」

    梅运转述诸注家说法,与他论了一回,两人唇枪舌战一番,话就愈扯愈远。梅运一向是教授们公认的得意门生,对系上里里外外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赵圣宇初来乍到恍如隔雾看花,梅运不免仔仔细细地为他提纲契领:

    「……总之,昆教授的戏唱得虽不怎麽很好」梅运也为自已这串咬文嚼字逗笑:「但他十分爱护好学之徒,你只要待瓶竹叶青去孝敬,他就『不惜歌者苦,但言知音稀』,来一段儿给你听啦!」说着,此了一个莲花指,略略有些身段味儿,眉目传神。

    「听起来倒很『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赵圣宇听得畅然,看得酣然。

    「而且而且…」梅运自己硬掌住笑:「他老人家最爱票『红娘』,你没瞧见那扮相…」梅运掌不住,乾脆趴在桌上自个儿笑个痛快。赵圣宇随她笑着,见她两肩圆滚圆滚簌簌然动;竟有些「言在耳目之内,意在八荒之外」了。

    「……至於,王教授,」梅运吸一吸鼻子,慎重起来:「他是咱们系上的?宝,学识渊博,自然没话说。」梅运缕述他的生平轶事,最後,很认真地点点头:「他那份旷达超然的心胸,我们後辈及得了一二,也就终生受用了!」

    赵圣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亮的眼胖子流漾流漾地,那里面有许多慧黠、聪颖,还有诚心诚意赞叹世间美善的温婉光辉。他心里不禁一动:「是怎麽样的一个女孩?」

    「你看!」梅运歉意一笑:「我说着说着就陶醉了,忘了我们的问题讨论到哪里?」

    赵圣宇把书一目,说:「走,我请你吃晚饭,再谈。」

    梅运看一看四周,乍然一惊:「啊!这麽快天黑!」

    窗外都阗暗得深,只剩文研教室两盏微亮的灯。屋外,冬雨的脉膊小了,但寒气正重。文研虽小,於此夜晚琅静得很安稳。梅运被这一刹时的宁谧吸引,忘我地重新看了看这冬天、这课堂、这夜晚,心里有一种「相逢」的感觉。彷佛,千万年可以浑浑噩噩过,唯这一刻,须清清明明认取。

    赵圣宇见她沈思不语,以为自己的邀请过於造次,便说:「梅运,或者…」

    「或者我打个电话回家说我不回去晚饭?」梅运不假思索地接上他的话,一面伸起一手将长发偎到耳後。

    赵圣宇一惊,心忖:「她怎麽知道我要说这话?」

    「我家在台中,自己一个人住台北的房子,所以,不必打电话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便随他走出文研。

    雨中,他为她掌伞,竟有不知如何调适距离的苦恼,若即不是,若离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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