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夏天总是这样,总是在让人热得快要无法再忍受下去的时候下一场雨。雨总是会下得痛快淋漓,潇潇洒洒。像一个刚与初恋男友分手,一直强忍着悲伤的女孩,终于放肆地哭出声来。 那种感觉真的很好。站在窗口望着黄昏的灯下的雨丝沙沙的落下,脑海里想起家驹在歌里唱:“你爱听雨 又怕听雨,让人想起从前,回不去 ,忘不了, 最容易流泪。。。”心里有水一样的晃动。 小时候也看过这样的雨。烈日当头的正午,大人们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忙着收割谷子。忽然间乌云遮日,冷风吹起,傾刻间豆大的雨点打下来,转眼便大雨倾盆而至,漫山遍野。田间的人们便急着往家里跑,抢着去收那刚打回来晒在禾场上的谷子。 而那时的我,便赤着小脚叉,把裤管卷得高高的,小手里拿着草帽一路跑着给正在禾场中央收谷子的父亲送去。然后,又飞快的跑了回来,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屋檐角下,静静地看着他们。 夏天突如而来的暴雨永远是一顶小小的草帽远远遮不住的。父亲全身都是水,湿透的衣服贴在他那古铜色的肌肤上,水滴顺着他的脸颊和衣襟流下,难分是雨水还是汗水。。。。。。 这是我儿时对雨最深的印象。然而童年的我却不懂得那样的雨对父辈们意味着什么。只觉得那炎炎夏日里凉凉的雨淋在身上舒服至极。那是儿时的一种渴望。
童年的记忆里有一条铁轨从家门不远处伸向远方。光着脚叉在那铁轨上走,温软的小脚板踩在那窄窄的,光光滑滑的铁轨上,有着说不出的开怀。当然,这样的机会总是不会太多,每次父亲发现后都会大发雷霆,狠狠地打我的屁股。因为在铁轨上走随时都会有被火车撞到的危险。可儿时的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过恐惧,倒是对那小屁股被打得红肿起来的疼痛感到恐惧万分。还好,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被火车撞到过,一直好好的活着,长大成人。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我终于明白父亲是多么的爱我。 所以很多的时候是在放学的黄昏,一个人在面对西边大片大片红云的小山坡上坐着,看那火车鸣着长长的汽笛声,呼啸着从眼前掠过。。。。。。后然消失在铁轨延伸的尽头。我常常能怔怔的看着,坐很久很久。 很多年已后我才明白,那便是我童年的梦开始的地方。 终于有机会坐上火车,大概是八九岁的样子,父亲第一次带我去长沙城里的小姨家作客。仍能清晰的记得第一次坐上火车时的那种感觉,那份难以名状的兴奋。小脑袋从半开的车窗探出去,轻柔的风吹在脸颊上。看着大片大片的田野和小山从眼前掠过,耳朵里是火车的车轮与铁轨磨擦发出的“咔哒--咔哒”声,有着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到长沙去过些什么地方了。只是那拨地而起的一幢幢高楼,川流不息的车群与人流,还有那霓红灯下的喧嚣,让我感觉仿如若梦。当然,彼时的我是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在这个声光色影的城市里生活。且一呆就是八年。 从城里回家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渐浓。母亲在厨房里正用柴火煮着一大锅猪潲,红红的火光映着母亲那渗满汗珠的额头。我忽然莫名地难过。
95年夏天我考入了长沙一所二流的大学,带着全家人的喜悦与期望。报到那天父亲送我到学校,父亲在帮着交完学费按放好行李与床铺后,郑重地从里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交到我手里。“斌伢子,这里是一千块钱,作你一个学期的生活费用。你要好好读书,要记得你是从哪里来的。”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看着粗布衣与解放鞋的父亲的背影在西装革领与亮丽的都市丽人们的身后消失。那一刻,我直觉得莫名的悲怆,好想哭。是的,父亲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座城市。 可是那些千千万万像父亲一样的人们,是应该享受豪宅,坐坐奔驰轿车的。然而,他们没有,耗尽一生的心与血,却永远没能得应有的回报。所以,我常在后来一些贴子里用文字来写他们。他们都是我所了解的,所熟知的。我的身体里流着与他们相同血液。他们,是我的来处。
但当年那个初离家乡,独自处在这繁华梦幻之城的男孩并没有像他父亲期望的那样。我学着与调皮的同学一起逃课,喝酒。。。。。。那真是灰色的记忆,以至如今每每回想起来仍觉有隐隐的阵痛。后来离校6年,我一直没有再回到过那里。 父亲终于知道我的改变,我的堕落。他来学校看我。我与父亲并肩坐在宿舍后的小草坡上,父亲沉默的抽着烟,长久的沉默。。。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那一晚我展转难眠,儿时的记忆如滔滔的流水一下子全涌上心间。也就是那一晚,我听到了柴静的声音。 。。。。。。 98年终于毕业。一时没有找到工作,却不敢回家。我怕面对母亲那双怜慈与哀伤的眼睛。我在城市间游走,像一个异乡的流浪汉。想起余光中说起在美国的感觉,说走在约纽街头全球最昂贵的土地上,如同置身冷漠的荒原。没有人会看你一眼,即使你在一下秒死去,也不会有人为你掉一滴眼泪。城市照样繁华。其实用不着去美国,在长沙,感觉同样的真切。走在别人的街头,像一条流浪的狗。
后来到一家破落的工厂上班,独身一人住在由储存间改装的小房子里,窗台上放一盆水仙花,看它开了又败,不依不靠。每天按时上下班,工资刚够着生活。一呆就是两年。那真是最寂寞的日子,没有朋友,没有人可以说话。我开始写日记,虽然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心却变得异常的敏感起来。我知道柴静为什么在她的节目里说“铁马冰河”,说“最顽强,也最孤单。”,说“想起来觉得温暖的便是朋友。”;知道家驹为什么会唱“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为什么会唱“若是缘份你相信,最后仍然是一对。”;知道张爱玲为什么会说“人生是一袭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蚤子。” 。。。。。。 “时间像只咻咻的追赶在身后的兽。”一晃便是八年。其实很难说出对长沙的感情。亲眼看着她越来越繁华,而自己呢!在她的怀里演译着自己的故事,青春也随之逝去。只有冷暖自知。
仍清楚的记得母亲去逝时的情景。她一直晕迷着,我知道她要走,再也不会醒来。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一个女人像她那样视如己出的爱我了。可我欲哭无泪。我握住她的手,那双曾拥抱过我的身体,为我X劳了二十多年的母亲的手。依然是那么的柔软,带着温暖。我紧紧地握着它,看着它。它居然动了,我分明看到它动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我一直坚持的认为,如果上苍是有眼的,那只是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心看母亲饱受这人世间给予她的痛苦与折难的煎熬。 。。。。。。 活着的人还是得照旧活着。每天向迎面而来熟识的人报以微笑,重复那些熟悉得再熟悉不过却毫无意义可言的工作。然后在空闲的日子里,坐在黄昏青灰的天空下发呆。在网上与那些从末谋面也永远不会谋面的人们谈自己的理想,听他们说幻真幻假的爱情。偶尔会从她们的故事看到自己,也偶尔会听她们说“步,你是个好男孩”。然后,看他们在网上隐退,消失。仿佛今生都不曾相识过。
我知道湘江每年的春末夏初都会发很大的洪水,知道它们是怎样的漫过堤垸,淹没田园村庄。知道每年的7月会有各大院校的毕业学子打电话到电台谈“忘不了”,DJ们会放水木年华的歌“多少人爱慕你年青时的容颜。。。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知道长沙城每天清晨醒来得最早的不是那些在街心绿化广场做晨运的婆婆老老。在深秋凌晨四~五点的浓雾里,会听到环卫工人们扫帚扫动落叶的那沙沙声。也知道要“埋头才能出头。”不只是要埋头苦一干,更是要忍辱负重。知道白日里那些仰面擦肩而过不正眼看你一眼的人,会在夜深如海时一人独坐,发出一堆一堆的叹息。
各大院线开始放《哈里波特》,《黑客帝国》。湖南图书城市里摆满了小资们的书。低腰牛仔裤,吊带露脐装的漂亮妹妹们手里捧一本杜拉斯成了最亮丽的一景。我喜欢看这样的女孩,却不喜欢小资们的书。她们远离我的生活。细腻温婉的文笔,浪漫的氛围,英俊不羁的男主角。可是从那文字里看不到厚重的文化底蕴,永远也抵达不到人生的深处。
我开始痛恨“小资”。那在物质经济与精神信仰上应该拥有足够自由度的小资们。他们却以去星吧克,看杜拉斯自我标榜。真是可悲,伪小资们的可悲。可这是个时兴做秀的时代,《绝对男人》永远过不了《美人关》。我开始喜欢沉默,“沉默去迎失望。”我在尘土飞扬的城市大街小巷里穿行。在寒风呼啸的冬天清晨里,从街边的早点摊上买几根刚出锅的油条与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豆汁一路小跑着去上班。在夏夜凌晨2点半与三三两两的朋友喝冰凉冰凉的啤酒 ,然后在晨曦微光中睡去。 。。。。。。 一晚突然在梦中见到母亲。她微笑着搂着我,说她还没死,要我不要难过。我从梦中醒来,窗外正下着淅沥的雨,我终于忍不住,痛痛快快的哭出声来。母亲对得起所有的人,唯一对不起她自己。她原谅了我,原谅了一个她本不应该原谅的人。只因为我是她的儿子。 。。。。。。 《新流星蝴蝶剑》的片尾曲里唱:“好多事情到后来我才看清楚,可是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我怔忡难言。我只是喜欢在这安静的都市里游走,喜欢那老黄老黄的街灯下的安祥。喜欢沉默,喜欢看那些有着张力,却不张扬的女孩。会像我一样的游走在这沉睡中都市的街头。这刻,这街,还有女孩,是属于我的。 偶尔会在五一广场的立交桥下看到熟睡中的乞丐,他们席地而卧,发出均匀的鼾声。轻轻地走过去,放一张五块或十块的票子在他们的破碗里。想象着他们清晨醒来时那会是怎样惊喜表情,我忍不住要微笑。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长沙,这个让人孤单坚强的城市,让人笑着流泪的城市。只要一点温和善,我们就会好好地活下去。 。。。。。。 阿步 2003。7。6凌晨5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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