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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君故国在,传咏月

  想起李后主
    
  “佛祖的国家在被灭亡之前,他伤心了三个晚上。他最终找来自己的大弟子,让他施法力,把城中的数万居民都装进钵里,等到战争结束时再放他们出来,好让这些无辜的人们免受tu戮。
  
  后来战争结束了。佛祖的弟子取出钵倾倒,却只倒出了一钵血水。”
  
  南唐后主李煜非常虔诚地信佛。在即将国po家亡的时刻,他与清凉寺里的一位长老谈禅,慨叹自己一生积德行善、不事zhan争,而佛祖却最终不能保佑他的百姓、他的家国,这公平么?于是那个长老就给他讲了上面的故事。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佛家说,神通不及因果。
  
  这个因果,指的并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是世事人心千丝万缕的联系、分分秒秒取舍和决策的总和。它是纷繁的现实背后,那主宰结局的,本质的规律。
  
  佛度众生。因果,就是烦恼的海洋。再大的慈悲,也不能打捞沉淀在因果海中的生死;再大的神通,也奈何这因果的浪涛不得。
  
  公元974年,赵匡胤的宋军大举征伐南唐。宋军在自古无人能过的长江上成功搭设起了浮桥,一夜之间横渡采石矶,直取江南。南唐这个小国唯一可依仗的东西——长江天险没有了,南唐守军从此一溃千里,宋军不日便围住了京城——南京。
  
  南京,这个中国历史上最风流的古都,此时已经过了三国、东晋、南朝与盛唐,已目睹了孙权周郎羽扇纶巾的英姿、王谢两家衣履翩翩的潇洒、六朝烟雨纸醉金迷的繁华。这个古老的温柔乡里,又孕育着一位被后世人们奉为千古词帝的才子——南唐后主李煜。
  
  “天骨秀颖,神气精粹,姿貌绝美”、“少颖悟,喜学问,工书、善画、精通音律。”
  
  李后主在后世的史书中,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眼前的。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悟不到因果的真正意思呢?他自己的命运、他家国的命运,都是此生的因果所种,这一点,他自己是最清楚的。
  
  只不过,因果可以看穿,却不能改变、不能选择。李煜亡国之后,固然万般悔恨痛苦;可是假使生命重来一遍,只怕他仍旧是那个风花雪月的末世才子,而不会成为一个南征北战的开国君王。
  
  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在我看来,这,就是因果。
  
  早在战争开始之前,一位敢于直言的大臣,内史舍人潘右就已经迫切地感到了危急,他连着给李煜上了八次谏疏,措辞激烈、声色俱厉地批评后主的朝政,到最后,见不被采纳,竟然愤怒地说:“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
  
  李煜一向以从容和缓、宽以待人出名,被连着激了七次都装聋作哑,一忍再忍;及至看到这里,他终于忍无可忍,将潘右及其好友李平一道下狱,两人不久后皆死于狱中。
  
  潘右、李平的死,林仁肇将军的误杀,使得后主失去了最后可以倚重的人才。宋军的铁骑直捣京城的时候,他身边环绕的,已尽是一帮屈膝主和的怕死文臣、报喜不报忧的懦弱武将。他自己对这三人的死也追悔不已,多次厚恤其家人,提起他们就深自责备——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君王的恩威并用,他恰恰都用反了地方。该大度的时候,他意气用事,逞强赌气;该残忍的时候,他又屡屡下不了手,满心妇人之仁。这样一个人,原是不应当做君王的。
  
  可是,历史上有些人说李煜是“昏庸之主”、“荒淫亡国”,这又未免无中生有,太不公平了。李煜也曾励精图治,更兼仁政爱民,“先民之急,问刑从宽,屡减徭役”。在他治下的江南,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庶,如果没有赵宋的侵略,长治久安不成问题。即使在南唐亡国之后,百姓们仍旧怀念昔日这个仁爱的君主,听闻他的死讯,江左尽皆哀之。
  
  假使生在太平盛世,李煜或许不失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可惜,他生在了乱世里。自他出生的那日起,他的国家就已经几乎无成可守。他的世界,从来如逆水行舟。
  
  他的人生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皇子、君王、囚徒。而每一个阶段里,都尽是些交织着奇思绮梦、文采音律的传奇故事。
  
  
  一、六皇子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本名从嘉,字重光。二十岁的他在写下这两首小令的时候,还是一个皇子,并且是他父亲的第六个儿子,并非储君。他的父皇,中主李璟,就是那个写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丁香空结雨中愁”的人。
  
  从嘉,这个名字,让你想到顺从,从容,嘉靖,静好。李煜的本名,真可谓人如其名。
  
  中主李璟给他的孩子们起名字,除了太子是一国储君,名弘冀外,其他的孩子,依次是从嘉、从善、从谦……。其时南唐偏安一隅,上有赵宋,下有吴越,左有西蜀,而中主对孩子们的愿望,却是嘉靖、善良、谦让、顺从。亡国之音,恐怕在这里就已经埋下了序曲。
  
  李煜的字,重光,也是很有意思的。传说他生来“一目重瞳子”——有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仁。现在医学上说,这是一种很少见,但并非不存在的现象。新生儿一目重瞳,一般认为或是基因如此,或是在母胎内感染了某种虫卵所致。重瞳的人往往并不会因此影响视力,他们的眼睛只是细看之下很与众不同而已。
  
  而在中国古代,重瞳骈齿,向来被视为帝王之相。曾经的公子重耳是重瞳子,昔日的西楚霸王项羽也是重瞳子。生而为重瞳的李煜,要不受他那身为太子的长兄的猜忌,真可谓难上加难。
  
  更何况在他之前,四个哥哥相继夭折,太子弘冀之后,便是他了。
  
  更更何况,在他十八岁那年,被安排娶了重臣周宗家的女儿,一个才情并茂,国色天香的女子为正妃。她的小名,恰好跟舜帝的妃子一样,叫做娥皇。
  
  在这一系列的巧合之后,他那曾带兵出征的颇有魄力的兄长,仍没有对他下手。这也许是太子还顾念着一丝兄弟之情,不忍加害;又也许,是因为太子那时主要的敌人是他们的叔父——李璟奉行“兄死及弟”的国策,立了自己的弟弟,而非长子为储君。
  
  哥哥与叔父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李煜想必是从小耳濡目染,侵淫其中的。他自幼酷爱琴棋书画,二十岁时就已一心向佛,从不过问朝政。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他本心愿意如此,又有多少是出于聪明的、无可奈何的退让?
  
  哥哥与叔父之间的夺嫡之争,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尾了。哥哥毒死了叔父。皇太弟暴毙,死后还未来的及入殓,尸体已经溃烂发臭,真不知到底用的是什么毒。而李煜哥哥的下场,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父亲李璟大怒之下,将儿子赐死了;也有的说,太子弑叔之后,愧悔害怕,一病而亡;还有的说,太子生怕事情败露,自己先吓疯了,悬梁而死。
  
  在家人的一片血腥之中,皇位忽然落到了年幼的李煜身上。至此,他从小一目重瞳,后来又娶了娥皇的种种巧合,都终于应验了。他果然成为了储君。命运,第一次跟他开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
  
  “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痒,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继倾恳悃,上告先君;固匪虚词,人多知者。”
  
  这是年轻的李煜继位后,亲手写给赵宋皇帝的《即位上宋太祖表》的开头。传说大臣们代笔写了很多遍,他都不满意,最后索性自己亲笔拟稿。
  
  这是一个重大的时刻,这将是他作为南唐的新君,给北方的赵宋皇帝留下的第一印象。可是他的行文却流畅、优美,字里行间透着从容和缓,又天真率性的味道。
  
  “乐日月以优游,心疏利禄”——一这样一通开场白,简直让人大跌眼镜。你已经当了皇帝了,却还要强调自己“心疏利禄”,乐于优游,后面还要加一句“固匪虚词,人多知者”……
  
  若想表现对赵宋的恭谨巴结,大可不必如此写法,只需强调南唐的俯首称臣,不敢违命就行了。若想表现新君主的气概,震慑邻邦,也不是这样的写法。这“心疏利禄”、“思追巢、许”,到底算什么呢?
  
  此文极有才情,流畅优雅,一时间传于宋朝宫廷。但我相信,当初冯延巳、韩熙载这一帮老臣替他写的那些版本,或许没有他的文采涣然,却一定比他务实老练得多。李煜的视角之独特,言语之天真,其实不仅限于诗词。
  
  此外还有一件小事。太子弘翼死后,李璟曾为立谁当储君的事征求大臣们的意见。有一批大臣说李煜“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而说他的小弟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
  
  李璟此问其实只是个试探,深受夺嫡之苦的他,怎么还敢再轻易废长立幼?并且他惊诧于小儿子从善年纪这么小,竟然笼络大臣的道行已经不低了,于是忽施铁腕,把说这种话的臣子统统免职流放,试图为李煜的登基扫平道路。
  
  李煜继位后,对这个曾经威胁到了自己皇位的弟弟,自始至终爱护有加,封他为韩王,委以重权,又将他留在京城中自己身边。直到最后,战事迫在眉睫,宋朝的使者屡屡催逼,南唐为免战祸,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不断地把黄金玉帛送到北方去。从善带进贡的宝物一起到了汴京,却从此被扣做质子,再也没有回来。
  
  李煜不顾时局紧迫,多次写信给赵匡胤,主动提出种种代价,求换自己的弟弟回来,可惜最终未能如愿。不但未能接回从善,后来另一个弟弟,郑王,也迫于压力,被以同样的方式送走了。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
  
  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
  
  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这首词的题注上,写着“呈郑王十二弟”的小字。而它的词牌,就叫做“阮郎归”。
  
  
  二、南唐国主,周后姐妹
  


  
  “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天音留凤尾,余暖在檀槽。”
  ——《书琵琶背》

  
  这是一首写在琵琶背上的诗,但肯定不是写在那把著名的“烧槽琵琶”上的。因为独一无二的烧槽琵琶,已经被李煜亲手放进了周后的棺中,与她合葬了。
  
  娥皇,这个才情并茂的奇女子,让李煜念念一生而不能忘。传说她喝醉了酒即兴做琵琶曲,提笔一挥而就;又传说她善歌舞、工诗文、善制香。她年少时,正是因为一曲天籁般的琵琶演奏,让李煜的父亲赏爱无比,立刻将自己珍藏的烧槽琵琶送给了她,作为与六皇子的定情之物。
  
  这一对无忧无虑的小夫妻,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们共同编撰整理《霓裳羽衣曲》,共同在舞池里跳《邀醉舞破》,共同剪烛西窗,共同七夕祈祷。婚后的整整十年里,李煜专宠他的皇后一人,不可思议。
  
  可惜正应了那句话,“情深不寿”。
  
  他们的小儿子忽然病重,很快地病死了。娥皇伤心欲绝,饮食俱废,自己也病倒了。
  
  其时李煜二十八岁。“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如侍父母之痴。”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娥皇的妹妹进宫来看望姐姐了。我们不知道李煜和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到底是怎样认识的。比方说,他们是怎样初会的?他们是怎样相爱的?留给后人许多想象的空间。我们只是看到那两首著名的写给娥皇小妹的词:

 

  其一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其二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我们甚至不能确定地知道,他与小姨子生情,到底是在娥皇死前,还是死后。
  
  总之,娥皇很快地病死了。
  
  “天长地久,嗟嗟蒸民。嗜欲既胜,悲欢纠纷。茫茫独逝。舍我何乡?昔我新婚,燕尔情好。俯仰同心,绸缪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
  
  他写下了数千字的《昭惠周后诔》,结尾竟用“鳏夫煜”署名。周后的葬礼,他出现在臣子的面前,形销骨立,“不扶杖不能立”。扶仗而立本是孝子举行母丧、父丧时的规矩。
  
  这样失魂落魄的亮相,加上“鳏夫煜”那惊世骇俗的落款,让天下人皆知李后主为一个女子方寸大乱,由是被人背后指点非议,他却好像不大在乎。
  
  三年之后,他迎娶了娥皇的妹妹为皇后。此时大臣们早已熟读了那“手提金缕鞋”的艳词,写给李煜的庆贺诗都阴阳怪气,语带嘲讽。而他仅仅一笑置之,既没有自己生气,也没有治罪大臣,仍旧表现得不大在乎。
  
  也许他并非不在乎这些。只不过,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内心罢了。
  
  不过,最多情的人,往往也最无情。香艳的传说像一床又薄又亮的锦缎,底下掩盖的,恐怕是刻骨的纠缠、烦恼、愤恨与怨怼。
  
  若学那煞风景的愤青鲁迅,不惮以恶意相揣测,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想:出于政治的目的,周家见大女儿已病重,这才巧妙地把小女儿送进宫去“看望姐姐”。娥皇临死前,眼中见到的,也许不只是丈夫的背叛。
  
  古诗里有这样一句话:“莫如薄幸羽林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这是一个女子在告诫自己的爱人,你别学那羽林郎、花花公子,比翼连枝只是一时的愿望,说过了就抛到脑后,把我忘记了。
  
  但其实,这句话很有些哲学上的意思。真情与真意,恰恰就是当日的、当时的、当秒的,你怎么能留得住呢?赫拉克利特曾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昨日的“我”跟今日的“我”不一样了,明日的“我”又跟昨日的“我”不同,我们的人生,时时刻刻都在时过境迁着。那比翼连枝的愿望,表达的不过是当时的心情——我如此爱你,恨不能合而为一,恨不能时间在此停止。
  
  时间不会停止,它继续奔流不息。当时的爱意,或是变成了责任,或是变成了谎言,总之,不会再是那时那刻的爱意了。
  
  一对恩爱了十年的夫妻,最后就这样惨淡收场。
  
  佛说:抛却妄念,不要执着。我想,这句话只有对最执着的人说才有意义。大概只有真正执迷过的人,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虚妄。一个人若不会对任何事执迷,他就如睁眼的瞎子,根本看不见“妄念”那醉人的美,又何来资格说“看破”呢?



作品集小船芝麻 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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