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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这般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傲然独立、桀骜不驯、举觞痛饮击缶而歌,纵情江湖;千里单骑打抱不平,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这种人,人们称他们为“侠”。他们是莽莽人海中几近传说的一个族类,不属于大众人群。
  还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没有传说中“侠”的手段与事迹,但却有着类似“侠”的脾性习气。如果把大众人群比做水,那他们是油,同为液态,却在精神内质上,处于半疏离状态。
  这种人人数不算少,藏身与人海。他们或许可爱可敬,或许可憎可厌,声名狼藉。究竟如何,得看评价他们的人是谁,是否赏识。有句名言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实际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如此洒脱,这是由人类的群居性质所决定的。
  我费了这么多笔墨,想说的是尤三姐、柳湘莲。因为,他俩个性浓烈,精神层面上的要求高度一致。原著章节里不难看出,这对男女具备一股侠气。这样的两个璧人如若结合,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即是如此吧。
  只是,人世间最寂寥最令人伤感的事莫过于此,拼却一生寻找灵魂之知己,那个人上苍不仅造了他,且就在你咫尺之间,然,隔了若干机缘,寥寥三两步却怎地也牵不到他(她)的手,看他(她)不见。
  柳二尤三就是这样。
  他俩一样孤高、清冷。放浪形骸的背后,揣着一双冷眼,洞若观火明嘹一切。他们对未来都有着美好的期盼,甚至,在身周浊世中,显得过于美好,几近强求了。
  柳湘莲,著中说“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宿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短短几十个字,可知柳二是个浪子,兼具豪侠的品性。多才多艺,喜爱音乐、玩票,搁哪时代都是一个文艺青年。
  在前朝,优伶是被人鄙视的行当,他一个世家子弟,喜欢,便去做。他揍薛蟠,虽对薛蟠的无礼颇为恼怒,但顾全主人脸面,并不当席发作,计诱了薛蟠出了城才动手。他有勇有谋,虽然内心清傲,说得出“你们东府,除了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这等话,却并不缺乏与俗世和谐共处的智慧与妥协。他豪侠仗义,不拘小节,他痛殴过薛蟠,但见薛蟠被盗贼打劫,不念前嫌救下了那呆霸王。
  这个翩翩少年,他活得率性、认真。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戏里佯醉装欢,戏外,他有着坚定的人生原则与道德底线,不容践踏。他是浪子,放浪、任性、高调,不畏人言地游走江湖。对爱情,他要求未来的伴侣“绝色、干净”,这个干净一是要处子之身,二是人品上的高洁。久串风月戏文,他不是一般舞枪弄棒不谙风情之辈,如果不出意外,尤三姐若能嫁于柳二,柳生定会好好疼她,珍惜她,谱出一曲两情缱绻萍踪侠影的天籁之音。
  比较起柳湘莲,尤三姐的处境就太难了。用现代话说,她是个拖油瓶,母亲再醮带过来的女儿,与大姐尤氏没有实际的血缘关系,进入贾府,已是那么名不正言不顺,只得靠依附伪姐夫为生。寄人篱下遭人歧视自不必说,人又生得美,身边几个男人狗一样缠绕,觊觎不已。
  两百年前的一介女流,她能如何?提了一只行李箱远走天涯?她唯一逃脱狼窟,甚至还可能获得幸福的方法便是嫁人。这些说来,几百年,几千年,不过一个轮回而已,没有进步。
  美貌是女人的通行证,却没有给她带来福音,尤三的悲剧恰恰结束在她的美貌上。
  尤三不是不懂,但她无可奈何。这般身世,说是主子,实则低贱如蚁。按辈分,贾蓉身为晚辈且敢对她姐妹无礼,这种耻辱不是一般贵族女子能够接受的。她无力逃避命运的安排,无力有效抗争。要么沆瀣一气,要么以暴抗暴。她选择了后者,以泼辣张扬的行径,阻止伤害和保护自己。但这样做的结果,是遗有大患的。从此,声名狼藉。
  书中描写尤三最精彩的部分是她挑逗戏弄琏、珍的一段,也是这个人物最令人同情的部分,她的愤怒、悲怆天地可鉴。这个女孩子冰雪聪明,玲珑剔透。她不像她的姐姐尤二,对自身命运混沌不明,对他人看不透看不穿。冷眼旁观,三言两语,她看得出宝玉是个外表糊涂,心内明白的金玉一样的人。她泼辣大胆,嘲弄权贵,的确超脱那个时代一般女孩子的胆色,她直言要嫁柳二,并说一不二,断簪为誓,颇有有侠气侠风。
  尤三的死是必然,侠骨柔肠说的正是她这类人。五年前,情窦初开的尤三遇到了柳二。锣鼓铿锵,丝竹婉转,水袖流云之间,透过台上画满油彩的清俊面庞,她对他一见钟情。红拂夜奔人们赞她好眼力,尤三姐的眼力没问题,她同样感知到了一种属于同类的精神磁场。她相信这就是她的真神,命中唯一可等可盼可依靠可救她于水火的男人。
  叹息,深深的叹息。如果不是那么多障碍,柳湘莲与尤三姐如果能够在一起,真可能将是一对神仙眷侣,琴心剑胆情投意合。但是,阻隔他们的是现实,是残酷的生活现状。这段爱情悲剧任何时代都可以单独拿出来例证,大师与平凡作者的区别便在于,他对社会对人生的认知更深刻,悟透参透,经得起岁月的反复推敲认证。
  再说尤三姐吧,她心性高洁,不愿意做小伏低,不愿意以图衣食随意嫁个甚么权势人家。她要的是爱情。她刚烈的个性容不得遭人欺凌,更容不得被爱人误解。声名已误,即使如宝玉那样怜惜女孩儿的男人也不曾为她美言,一句“尤物”竟是生生将她钉在了贞节的耻辱柱上,更是将她的所有期盼全盘毁了。
  任何时代,名节对女人的重视超过男人。柳二固然是浪子,眠花宿柳无所不为,但又如何?任何时代,对男子的贞节,社会是宽容的。浪子也有资格要求他的女人贞洁如玉。
  除了死亡,她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最终,三姐以生命换来了爱人的敬慕,这个代价甚大,但无可奈何。如果看着她重复二姐的命运,不如就这样吧,爱情固然有始无终,人间处处伤心人。一个陨石一样灿烂而寥落的故事有时,好过一个落拓无涯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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