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杀父之仇 “荣监军,何事如此惊慌?”清河王端起一小盅茶,用茶杯盖拂去漂在面上的叶梗,慢条斯理地道:“少时我还要入宫一趟,先生请坐。” “我,王爷,荣晦对王爷和皇后一片忠心,如今,求王爷救我……”荣晦并没有坐。他站在这个年轻的王爷面前,几乎语无伦次。对方越是显得悠然自得,他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 清河王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站起来,背负了双手转过身去,面对着一架云母的屏风,半晌不语。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缓缓地开口道:“荣监 军,我原以为你很可以倚重,才破格提拔你为御林军统帅。如今看来,先生做事还是欠些分寸。在卫府的事,我已经全力维护先生了;可是私调御林军出皇城,这个 罪名,恐怕不是我司马遐一人能担当得起的。”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恐怕,也不是荣监军一人能担当得起的。” 荣晦一听此话,“扑通”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我……我听说,刘繇和乐广上表要夷我三族,这,这可是真的?” 清河王摇了摇头,脸上逐渐现出痛心的神色来:“先生,你好糊涂!刘繇、乐广无非是一班文臣,就让他们逞逞口舌之利,有何不可?真正欲置你于死地的,是骁骑将军。” “王爷,王爷救我!就算荣晦罪无可赦,但我父母妻儿却是无辜的……”荣晦绝望地叫道。 清河王垂下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卫家的那些男孩儿,又何尝有辜呢?” 荣晦愕然半晌,似乎不能想象这夷三族的刑罚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荣监军,”清河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观察着他的脸色,忽地肃然道:“先生恐怕还不知道,皇后忌惮骁骑将军颇甚,又兼恨先生自作主张、私调禁军,现拟好了圣旨,夷三族之罪,已写入其中,今晚召我入宫,便是同我议定此事的。” 荣晦居然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如一尊木偶般跪在地上。 清河王沉声道:“先生投奔我幕府之中,追随我已有两年了。司马遐虽不才,但要我坐视先生一家老幼被害,如何办得到?可是,有了这私调禁军出城一节,以司马遐之力,要想保住先生你,又谈何容易?” 过了很久,荣晦才又开口了。这一次,他的声音竟显得出奇地平静。 “王爷,我明白了。只有一条:我的家人……” 清河王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荣监军果然是勇信之人,司马遐好生敬重。先生无须多虑,我拼劲全力,也要保你全家老幼平安。这是我能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沉默了半晌,然后一字一字地道。 第二日早朝刚下,大臣们便在侧殿里议论纷纷。御林军监军自刎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朝堂上传播开来。而此时的椒宫之中,清河王正和皇后对面而坐。 “荣晦这人,怎么这么胆小?或者,是你这人太胆小了?”皇后凑到了清河王脸上,微笑着问道。 清河王躬身笑答:“皇后莫怪。骁骑将军昨日 话有所指。眼下他手握十万虎狼之兵,屯于洛阳城外。在这节骨眼上,臣以为决不能再生事端。荣晦若不死,一会儿送到廷尉狱中,重刑之下,必然夹缠不清。到时给王济、乐广等人抓住把柄,借题发挥,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臣之所为,虽然胆小了些,却也是防患于未然。” 皇后冷笑了一声:“那么,族诛一事,你怎么看?” “臣以为,当夷荣晦三族。” “哼,百足之虫,死而未僵。想不到卫瓘的余党竟还如此嚣张!”贾后说到此处,已是满面怒容。“王济明是要夷荣晦三族,暗地里却是要扇我的耳光!” “皇后息怒。”清河王仍旧笑着,不慌不忙地道:“如今司马玮已伏诛,卫瓘极其诸子已死,皇后心愿已了了。夷荣晦三族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事已至此,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虎儿这几日在家中很无聊。他走到哪儿,都得穿着又厚又硬、样式古怪的白衣服。到处没有一个人笑,就连平日最喜欢逗他的细柳,神色也总是哀哀的。 他抚摸着灵堂上祖父、父亲的牌位,勉强认得他们的名字,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也许他们就藏子灵牌后面的黄幔子里,只等他一哭,他们就会笑着走出来?想到这里,他反而哭不出来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厚重的黄幔,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就隐在它的后面一般。 没有了卫珏,他好生寂寞。哥哥只比他大两岁,还不会像堂兄那样处处都让着他,因此虎儿和卫珏最要好。如今他最好的朋友也跑到那黄幔子后面去躲着,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来——他忽然觉得很委屈。 他很想跟母亲诉说自己的委屈。他爬到母亲膝 上,撒娇地把脸埋进她的怀里,什么也不说,等着她先开口。这一招是他的杀手锏,百试不爽。她一定会紧紧搂住自己,笑着问自己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可是现在他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母亲一双失神的眼睛,悲哀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像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阴郁惨淡,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到了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于是轻轻一挣,跳下了她的膝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虎儿被周遭这悲伤压抑的气氛感染了,虽然他 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难过、沉闷,但他还是被感染了。他小小的心里也开始觉得难过,慢慢地失去了胃口,整日困困地想睡觉,可是一躺下就开始咳嗽, 一阵比一阵猛,带得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夜里的咳嗽加上白天的寂寞,他根本睡不着。 于是他爬下床来,抚摸着悠游散人留给自己的琴——琴身如一泓秋水般,流泻于他的书桌上。他摸着琴弦,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念祖父、想念父亲、想念卫珏、甚至想念 那两个经常欺负他的臭小子卫琅和卫璧了。他也很想念悠游散人——他不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到了什么地方。悠游散人还活着,其他的人都已死了。可是,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对他来说,反正都是见不着面了。死亡,就是一场稍微长久些的离别罢了。 这天下午,虎儿一手支着下巴,正坐在琴旁边发愣,卫璪和楚兴忽然走进了他的房间。“阿虎,想不想跟我们出去?”卫璪怂恿地问道。 哥哥那种藏着秘密的兴奋神色,让他眼前豁然一亮。已经好多天没有一个人这么同他说话了。他蹦下床问道:“去哪儿?” “现在先不能说。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虎儿愈觉得兴奋:“去!” “那你得先发个誓,不告诉母亲,我们才能带你出去。”卫璪危言耸听地说。 虎儿更加兴奋了,立刻答应下来。王夫人今天一早被骁骑将军接到他在京城的府邸中去散心了,要傍晚才能回来。楚兴带着他们俩,轻易地混出了府门。 他们坐在一辆小马车里,一路往闹市而去。卖糖人的、卖菜的、弹阮的、耍把势的,不一而足,好生热闹。走着走着,到了集市的尽头,前面的路似乎被封住了。楚兴打起了车帘——因为坐在马车里,他们比周围站着的人要高。虎儿一眼看见了前面的景象: 他们的马车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都伸着脖子眺望。随着这些人的目光往前看,只见一片官兵手持明晃晃的利刃,围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里面,跪着许多男女老少,都被反绑在地上。 一个军士拿着本册子,从每个人身前走过,一笔笔写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写完了,抬头看看日影,朝一个短打扮、扎头巾的人挥了挥手。 卫璪目不转睛地看着,嘴唇因为激动,抿得发白。 虎儿的目光停留在离他最近的那个犯人身上。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眉目端正,面色白皙。他望着这人脸上的神态,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扎头巾的五短三粗的人,提着一把硕大的刀,来到了这个长得很像他父亲的犯人身边。 “楚伯伯,我们回去吧。”虎儿一下子变得不安极了,一把抓住楚兴的衣服,声音都在发颤。 楚兴摇了摇头,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 下,一手指着前方,轻声道:“小公子,这些就是荣晦的家人。你们记住,父仇不共戴天。男子汉大丈夫,本应当手刃仇人。可惜荣晦已经自尽了。如今天道好还, 报应不爽,朝廷降旨,夷荣晦三族。我把你们带到这里,因为你们年纪虽小,却是卫家仅剩的两个子嗣。这血海深仇,今天得报,你们是应该亲眼目睹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刽子手的屠刀突然毫无征 兆地落下,稳稳地砍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他们离得这么近,甚至可以听到刀刃剁在骨头上发出的一声钝响。人头“咚”地一声磕在地上,又弹了一下。刽子手急速后退,可是从那白皙的脖子里射出的血,还是喷了他一身。尸体抽搐了几下,这才缓缓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虎儿不由自主地尖叫了起来。一只大手猛地按在了他嘴上,他的惊呼硬生生被闷在了喉咙里,眼睛顿时恐惧地睁大。 “嘘,小公子,别怕。”楚兴温言道。 虎儿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忽然歇斯底里地 挣扎起来,没命地又抓又踹,想要挣脱楚兴的手。可是楚兴的一只手按在他嘴上,另一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身子。他竭尽全力挣扎了几下,却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一滴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无声地打落在楚兴的手背上。 他的整个人都开始在楚兴的手里发抖。楚兴起初还好言安慰,两手按着他不放,想等他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觉得手中的孩子默默无声,只有泪水噼噼啪啪不停地打落,且全身颤抖得厉害,也不由得害怕起来。他拉下帘子,一叠声命车夫调转马头离开刑场,这才慢慢放开了虎儿。 虎儿一声不出,脸色惨白地躺在轿子里。楚兴把他轻轻抱住,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忽然发现他的手臂和额头触手冰凉。一瞬间,他有个错觉,这孩子好像就要死了一样。他慌忙回头,看见卫璪缩在轿子的另一端,同样面色苍白,一声不出。 “没事没事,小孩儿家,只是受惊了。”他安慰自己道。 王夫人回来的时候,虎儿已经烧得人事不省。细柳等人围在他身边团团转悠。 “林道人给的药呢?”王夫人哑声问。 “煎好了,可是,可是小公子他大咳大吐的,根本没喂进去多少。” 王夫人一夜守在虎儿身边,看着他在一个接着 一个的噩梦里有气无力地辗转哭叫。她看得揪心,又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喊醒。所幸到了第二天清晨,他的额头好像不那么烫手了,可是脸却已经毫无血色,嘴 唇白得几乎分辨不出,只剩下两只大眼睛,又黑又深,一如他昨夜所经历的那些梦境。 就在这个时候,骁骑将军府上遣人带来了消息——圣谕马上要到了:今日午时,皇上要在云龙门前的正殿里,宣召卫氏的两个遗孤。
第九章 青凤来 清晨,东方才刚刚开始泛白,卫府里已经忙乱了起来。带着圣喻的车驾据说午后就要到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仆妇们都在忙着扫洒庭院,而王夫人早已穿戴整齐,和细柳一道,愁眉不展地坐在虎儿的卧房里。 虎儿一个晚上都在做噩梦,很早就醒来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里犹带着恐惧不安,及至一看见母亲坐在身边,他的神情好像大大地松了口气,从被子底下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抓住了母亲的裙子,一声不响地把头枕在了她的腿上。 这动作让王夫人又是一阵心酸。她抚摸着虎儿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拿手背去碰他的额头,好一会儿,才硬起心肠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轻声道:“乖孩儿,今天咱们不能睡懒觉啦,来,让细柳给你穿衣服。” 虎儿看见细柳拿着一套礼服朝自己走过来,立刻哑着嗓子道:“娘,我想呆在家里。” 可是他还是被穿戴停当,喂好了药,随王夫人来到了正厅之中。辰时过后,全家人就开始鸦雀无声地等待,除了几个执事的大丫鬟,其他的仆人都已屏退,他们的午饭吃得匆忙而又简单。 黄门宦官的车骑到了,骁骑将军朝服玉带,也一同出现在卫府的门前。他下马走进偏厅,果见王夫人坐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孩子被抱上车。 王夫人回过身来,涩声向他问道:“他们,他们确是要把璪儿和虎儿带到宫里去的,不会把他们带到别处去,对不对?” “放心好了,我一路随着他们入宫。皇上宣召他们是要行封赏,除此之外,别无他事。”王武子笑道。 “虎儿还在生着病呢……”王夫人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去。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哭。上一次圣喻来的时候,虎儿也在生着病。这孩子的病来得到底是太凑巧,还是太不凑巧,她总是要在事后才能知道。 一路上,中常侍和小黄门给卫璪和虎儿讲了无数面圣的规矩,骁骑将军骑马随行,不时逗他们说笑。可是,一进宫门,他们就被放进了四人抬的软轿里,两层厚重的帘帷垂了下来,把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这一段路最长。黑暗中单调的颠簸让虎儿几乎呕吐出来。再也听不见舅舅的声音,他和卫璪在无边的寂静里载沉载浮,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一片炫目的日光刺入眼中,轿帘被打了起来。虎儿和哥哥被宦官抱到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楚身在何处,就听身边的一个声音催道:“快跪下。” 他慌忙跪下,然后便又是一片寂静。他唯一能 看到的东西,就是身旁宦官的鞋子,和远处百官的鞋子。那些鞋子各式各样,五颜六色。他试图从这里面找到舅舅的鞋子,却不大能够肯定。他专心致志地端详着鞋 头的绣花——有的是凤凰,有的是麒麟,也有的是百鸟,有的很像细柳绣的,也有的不如细柳绣的好看……就在这时,中常侍的声音忽然在他们的头顶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尖锐而又刺耳,说不出的难听,虎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开始难受起来。大理石的地面冰凉,他的膝盖渐渐地酸痛难当,浑身都开始发冷,胃里也一阵阵地作恶。 他忍了好久,一动都不敢动。可是那个穿黄鞋子、袍子边画着蓝色波浪的中常侍仿佛偏要跟他作对似的,用尖利的嗓子念着不知所云的圣喻,从西蜀说到幽州;从邓艾说到钟会,滔滔不绝,似乎永无止境。 就在虎儿觉得快要撑不住了的时候,猛地听到了哥哥的名字。 “卫太保曾伐西蜀,功勋赫然,今追封兰陵郡公,赐谥号曰‘成’。嫡孙卫璪袭爵,增邑三千户、俸禄三千石。钦此。” 当时,他还并不知道,“公”是最高的一级爵位;兰陵郡远在千里之外,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他和哥哥已经拥有了齐鲁兰陵郡三千户人家每年上缴的赋税,以及每年三千石粮食的俸禄,却根本不知其为何物。 他只觉得两腿发软,眼中金星乱冒;站起来的时候,要不是那个声音难听的中常侍扶了他一把,他差一点又跪倒在台阶上。 从那以后很久,他对皇宫的印象,都定格在黑暗的轿子、五颜六色的鞋子和冰冷刺骨的地板上。 兰陵郡公的头衔为他们赢得了兰陵郡的一座府 宅,可是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全家还是住在洛阳。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乐广时常会来走动,看望两个孩子;悠游散人只在秋天的时候来,每次都会带一大包 果脯,同虎儿呆一个下午,或是教他弹琴,或是陪他读书,然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告辞离去。 卫璪的头发被拢了上去,分成两半,梳做两个 圆圆的总角。于是虎儿很羡慕——他自己的头发还披在肩膀上,盖着脖子,与哥哥比起来,显得很幼稚;及至细柳也开始给他梳总角,过了几年,卫璪却已经开始束 发,头顶上的发髻用玉簪或是丝带拢着,成了一个潇洒的少年;而他自己,还梳着两个小羊角,看上去就像个女孩子。 他等待自己的束发礼,等得无比漫长。他越来 越痛恨那两个小羊角,为此求过细柳无数次,也尝试过贿赂她,可是都行不通。因着这两只犄角,他觉得别人在看自己的时候,总带着一种赏玩娃娃的戏谑神色,而 看他哥哥的时候,却是在郑重地对待一个少年;为此他赌气懒得出门,有客人来拜访时他也常常躲在房里不出来。而王夫人责备完他之后,往往摇着头,宽容地笑 笑,仿佛能理解他的苦恼。 除了羊角,还有一件让虎儿很无奈的事,那就是生病。每年节气变化的时候,他总会例行公事般地大病,从来没有漏过一次。哥哥爬树掏鸟窝的时候,他在生病;哥哥溜出门逛集市的时候,他在生病;哥哥学骑马,摔得一身青紫一脸泥巴回家来的时候,他还是在生病。 他端详着小鹌鹑、把玩着集市上的泥人、摇晃着玉做的马玲,一边听着卫璪眉飞色舞的描述,羡慕地叹了口气。卫璪总是把战利品带回家来,慷慨地送给他。可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很难理解一个时常生病的孩子的孤独。 虎儿生病的时候,往往醒着坐在床上,一个人 消磨整个整个下午的光阴。陪伴他的只有书本和碑帖。他就是这样通读了《诗经》、《中庸》,又津津有味地翻着《史记》和《汉书》。他对贾谊的政论文有过目不 忘的本事。有一次乐广来探病,同他聊起贾谊的《论积贮疏》,发现他竟能倒背如流,不禁大吃一惊。 “这世上有许多种才子,才华也有高下之分。如东方朔之流,专擅神仙鬼怪、虚无缥缈之谈,这是异才;又如宋玉、司马相如之流,文笔错落,情思敏捷,这是艳才;而贾谊的才华,我以为却还要在这两者之上。” “贾长沙之才,是足以为帝王师的才华。东方朔不过取悦了年老的汉武帝一人;司马相如做《长门赋》,只为给陈皇后争宠;而贾谊的文章,却为海内天下所用,为千秋万代所法,如此之才,方当得起‘经天纬地’这四个字。”乐广看着虎儿,微笑道。 眼前的孩子已长成了一个小小的少年,梳着总角,穿着睡衣,眉目间却自有一段文弱风流的态度。他的容貌不知道像谁,既不似卫瓘的严正、卫恒的儒雅,也不似王夫人的秀丽、王武子的英俊。 他好像刚刚从卫协的一轴仙人画里走出来的一样——长眉绻缱,面如细帛,衣襟上犹自散发着湿湿的墨香,神清骨秀,使人见之忘俗。 乐广觉得这个孩子天姿秀异聪明,不应该同现在那些名教的世家子弟一样,学得吟风弄月、轻浮狡捷,专讨女子青目,因此对他的引导,总是偏重儒学,而不谈老庄。 “乐伯伯说的是。”虎儿垂下眼睛,轻声答 道。其实,他对贾谊的政论文并不是很感兴趣。汉文帝当年是应该重商抑农,还是重农抑商,实在不是他所关心的问题。他更爱读《天问》、读《离骚》——那些荒 诞壮观的场面,天涯海角,让人怡情想象,顾望神驰,对一个缠绵病榻的孩子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与诱惑。 所以他病好的时候,总喜欢搜集离骚、楚辞的曲谱,然后把琴抱到院子里去,一个人盘膝而坐,边谈边唱。他的琴漆做深红色,琴身的红漆上密布着一片片小小的断纹,状若梅花。琴底刻着两个字:“凤来”。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 这是一首悠游散人教给他的歌。歌声如行云,琴音似流水,教人忘却今夕何夕,如痴如醉。他一边弹唱,一边回想起同悠游散人在山中度过的那段时光。先生曾给自己买了那套白色的袍子,曾经问自己是否愿意在山中随他做个采药的童子,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些做法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凄凉,这最后一句再也唱不下去,手指怅然离开了琴弦。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细细的声音,悠然唱到:“放棹投竿,优游卒岁。” 虎儿一回头,只看到一片淡紫色的衣角从面前一晃而过。他再转过身来,眼前已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两个细细的小辫儿在脸颊边晃荡,辫梢一下下地蹭着他的琴弦。 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虎儿的琴,忽又抬起眼睛,笑眯眯地说:“这首歌真好听,我最喜欢这支曲子了。” “你也会弹琴吗?”虎儿问。 “不会。”她大言不惭地回答道。 “不过我喜欢听琴。”她说完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你是谁?”虎儿好奇地问道。 她站起身来,嘴里衔着片柳叶,一下蹦上了根很矮的树杈,两只脚晃悠了好一会儿,这才答道:“我叫青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