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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3)

    我再补充一点:所有这些挨过打的人在讲到他们怎样挨打、讲到那些毒打他们的人的时候,我总是惊讶于他们是那样非凡地和善、那样心平气和。在这样的故事中,甚至感觉不到一点愤恨和敌意,我听了却立刻就会提心吊胆,心脏剧烈地怦怦直跳。而他们讲起来却往往像孩子似的有说有笑。至于米-茨基,举例来说,曾对我讲过自己受刑的情况;他不是贵族,挨了五百棒。这是我从别人那里了解到的,于是亲自去问他,这是不是真的,是怎样发生的?不知怎么,他的回答很简短,仿佛内心有什么隐痛,竭力不朝我看,脸也涨红了;片刻后他看了看我,眼里燃起了仇恨的火焰,气得嘴唇直哆嗦。我感到,他回首往事,这一页是无法忘记的。然而我们几乎所有的人(我不敢保证没有例外)对这种事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有时想,他们是不可能彻底认错的,不可能认为受罚是罪有应得,特别是在犯罪的对象不是自己人而是管理人员的时候。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决不会怪罪自己。我已经说过,即使在罪行是针对自己难友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发现他们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至于针对管理人员的罪行就更不用说了。我有时觉得,在后一种情况下,对问题有其特殊的,可以说是一种实际的或不如说真实的看法。这里注意到了命运、事态的不可抗拒性,这也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一种下意识的信念。比如说,一名囚犯总是倾向于认为,自己在针对管理人员的罪行中是有正当理由的,因而怀疑这一点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实际上他毕竟意识到了,管理人员对他的罪行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因而他是应当受到惩罚的,于是清账,互不相欠。这是双方的斗争。囚犯知道而且毫不怀疑,自己的亲属、自己的底层民众的法庭会为他辩护,他也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判他有罪,多半还会彻底地为他辩解,只要他的罪行所针对的不是自家人、不是自己的弟兄、不是自己亲如一家的底层民众。他的良心是安宁的,而良心使他坚强,使他不会受到道德的困扰,而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仿佛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因而并不憎恨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而是把它看作一种不可避免的事实,它不是由他开始,也不是由他结束,而且还将长久地继续存在于这种既有的被动然而顽强的斗争之中。哪个士兵是出于私仇而与土耳其人作战呢;可土耳其人在刺他、砍他、向他射击啊。不过,并非所有的故事都是那么冷漠而无动于衷的。例如热列比亚特尼科夫中尉,人们讲起他的故事,甚至会带点儿愤怒的意味,但不是震怒。我在住院初期就对这位热列比亚特尼科夫中尉有所了解了,不用说,是听了囚犯们讲的故事。后来有一天我也看到了他本人,那时他在我们这里站岗。此人年近三十,高大肥胖,通红的双颊胖嘟嘟的,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和放肆而响亮的笑声。从他的脸色就能看得出,这是世界上最没有顾忌的人。在他被任命为体罚执行官的时候,非常喜欢用木棒惩罚犯人。我急于补充一句,那时我就把热列比亚特尼科夫中尉看作他那一伙人中的一个怪胎,囚犯们自己也都是这样看的。除他之外也曾有过勤奋而热心地忠于职守的执行官,当然这是在从前,在那个并不遥远的从前,关于那个时期的“传说还很新鲜,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他们的勤奋和热心多半是质朴的,并不特别着迷。而这个中尉在执行任务时却有点像高雅的美食家。他爱好、狂热地爱好执行的艺术,而且他的爱好完全是为艺术而艺术。他欣赏这种艺术,如同罗马帝国时期纵情声色的颓废的特权阶层,为自己想出各种巧妙的花招、反常的行为,想多少能愉快地刺激和振奋一下被油污蒙蔽的心灵。瞧,一名囚犯被带出来受刑了;热列比亚特尼科夫是执行官;一看到手持粗木棒的士兵排成长长的队列,就会激起他的灵感。他得意地巡视队列,坚决地一再重申,每个人都要问心无愧地努力执行自己的任务,否则……士兵们都知道,这否则意味着什么。这时囚犯被带来了,如果他至今还不了解热列比亚特尼科夫,还没有得悉他的全部底细,那么他就会对这个囚犯玩这样一种花招。(不言而喻,这只是上百个花招之一;中尉的奇思妙想是层出不穷的。)每一个囚犯,当他被脱光衣服,双手拴在枪托上,然后几个士官就这样牵着他穿过整条绿街的时候——每一个囚犯此刻总是按照一般的习惯,开始泪汪汪地哀求执行官从轻惩罚,不要过于严厉地加重惩处:“阁下,”不幸的人叫道,“发发慈悲,做一位慈父吧,我要一辈子求上帝保佑您,别毁了我呀,发发善心吧!”热列比亚特尼科夫往往就是在等着这个呢;他立刻叫停,也带着动情的样子开始与囚犯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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