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的美丽,在它暴露自己之前。 —— 埃里亚斯·卡内蒂 “秋天在吗?” 比花香还要香馥的声音。 秋雨来临的窗口,夏虫还在传唱夏夜的情歌。那是谁的呼唤? 一 季节的风声呼啸而过,又声声倒回,在那个清浅的秋日。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秋天”。一篇描写秋天景象的作文,在老师金灿灿、红彤彤、黄澄澄的提示中,教师里一片安静;我却悄悄望着对面屋檐上那排唧唧喳喳的麻雀发呆。因为,我既看不见玉米金齿启露的微笑,也看不到高粱卤莽大汉般地羞红脸庞,更看不到成熟的稻子和传说中鼓胀得即将炸裂的豆荚。我支起下颌,胳膊渐渐滑过课桌中间那条线…… “朝那边!”同桌低声警告。 我正待收回手肘,他用力一推。 我偏将手肘放回原处。 老师还在辅导写作要领,并不时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某个词语。 有“熊掌” 挥来,被我抓住;他挣脱我,又挥了过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以更快的速度,在他之前反戈一击。 我们的“战斗”不可遏止的开始了: 他打我一下。老师转过身去,我打他一下;老师转过身来,他又打我一下…… “站起来!” 我站起身来,下雨了,疏风星雨,风疏处可以走马。 沏一杯朋友送的“绿雪”,一抬头,窗外秋海棠的枝头,缀满了红红白白的花儿。细雨轻浥的枝茎上花色艳丽,叶色苍翠柔媚。八月的空气里暗香四浮,金桂飘香。 那个傍晚,我在雾气一样缥缈的花香里跑来跑去。跑到窗前的桂花树下,漂浮的香气淡了:我从桂花树下跑开来,站在更远的地方,桂花的香气却浓郁地将我萦绕。 是我的错觉?还是这花香本身的奇异? 我不明白。 于是,我就这样跑来跑去。密匝匝的桂花,细簌簌地落了我一头一身,地上的落花便一层厚似一层的重叠着。余香铺陈。 飞机细小的影子远去,我用目光迎接擦肩而过的轰鸣,追逐着它身后那条白线,徐徐展成一条悠长的丝帕,又利剑一般,斩断白昼擦亮黄昏。窗帘掀处,妈妈在灯下向我招手:“来,吃桂花酒酿。” 月亮升起来了,花香岂肯相让,我在满窗的花香与月光里睡去,梦若轻舟。 酒酿沁脾的香甜,似乎要将我浮起。我像枕在一朵云里,一伸手,梦的深处,晚霞在崭新的记忆里渐渐淡去,云朵被涂抹成树树胭脂,等待又一个朝阳初升的清晨,那枝头未尽的鸣蝉前来抒情…… 童年的记忆,就这样,被一种广阔的云霞印染。 二 黎明即起,我悄悄踮起脚尖,将一簇簇桂花捉进手心,才恍然记得——昨天那篇作文还没有写! 攥了花瓣,背起书包唏哩哗啦地跑出院子,临近中秋的清晨,听奶奶对爷爷说:“现在没规矩了,你不记老年那会儿,先生家的月饼用大缸盛着,一直能吃到过年。过年又有吃不完的点心放进缸里……” 这多么幸福! 先生,不就是老师吗?我跑回去对他们说: “我长大了要做女先生!” 奶奶笑,爷爷说我:“看你瘦得像个蚂螂。要好好吃饭,盈盘大脸才像个福气的女先生。” “女先生也要写作文吗?” 我没有问,再耽误就要迟到了。 离学校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来越被悬起。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放弃——不做女先生了。 因为,我还是想不出,如何去写昨天那篇作文! 我一直怀疑,是田野里金色的草垛上浮动着轻柔的白雾蓝烟,遮蔽了那个秋天,也遮蔽了我清澈的眼睛以及想象的灿烂有力。 秋天,那一年,你躲在哪里? 我决定,尽可能地沿着童年的足迹、用童年的目光,将你找回。 走上大街,大街上季节错落,街也早已不是那时的模样。我找的秋天不在这里。 穿过长街,向前,必有一条道路与我童年相连。比如原野、村庄或我儿时的窗外,湖岸上年年盛开的百合,还有冬日里被西风吹荡至我家门前的菱角,而我永远不知道夏天的时候,它们曾经生长在哪里……这是我童年家园、乐园和天堂的所在;而今,已成为我血脉的一支,并把盛开的涟漪和杨柳的絮语,珍存为我心灵深处某种仁厚和宽容的美德。 我反复取舍、抉择,决定还是去看看原野吧。看看那里,此时还有没有正由青转黄待收的玉米、高粱、稻谷或豆类。 我即将踏上这样的路途,街角的一幕仿佛一种心灵密语,抿嘴而笑,楚楚动人:街面与垂直的围墙之间的缝隙里,生长着的一颗青绿的菜苗,绿绸般柔嫩的细叶,仿佛将所有的力量揉进晨风,似挥别又似挽留。其中的一片叶子秘而不宣地指向原野,像隐秘的路标遒劲精悍。 秋天的叶子一片片落下,仿佛有笔尖将我心划开,老师的声音如同洪钟,偕同我久久的叩问: “你是那种人吗?” 我缓缓举起右手。现在,我可以作答了吗? 我的手又悄然落下,一如那年面对我师,内心的虔诚伴随一份至诚的敬畏,羞涩像一排森严的士兵,困住了我的右手。 三 风,阵阵吹来,桂花一朵朵飘落,在我走过的路上。回眸之间,淡淡的清香里,我恍然刚刚走出校门、走在学校旁边的照相馆前。 传说,这是全城最古老的照相馆。简单的门脸,四五个工作人员。左边橱窗里,是一位长胡子老爷爷和几位少女、婴儿的放大照片;右边的橱窗内,一老一少在一丝不苟地修理手表。两边的橱窗都是静默的,但这毫不妨碍奇迹的发生。 听说那年兰州军区来此拉练,几万人的队伍走过,数不清的坦克一个挨一个排列在小街上,全城沸腾,如同节庆。 几天后,有人指着橱窗里的一个女孩说:“部队把她要走了!” 橱窗里,那个十六岁的美丽女孩,成就了古城又一个美丽传奇。 时光插翅而飞,她馈赠给曾经天空的,如今被提起,仍是一份活生生的惊喜。 假若我伸手所及,擦拭我初飞的翅膀,那翼尖上一定还带有当日未及降落的云雾和滚圆滚圆的露珠。 右边的橱窗里分外安静,一老一少永远雕像一般坐在那里修理手表。 我每天四次经过这里,三次可以看到橱窗里他们的身影。我再三追忆,没有任何他们走动、站立或转动身体的记忆。 滤过他们的身影,一尘不染的大玻璃里面,是幽深的暗。我能看见自己白皙的小手小脸,以及并不浓密的柔软黄发辫成两个豇豆似的小辫。每当我回望或是转身,其中的一个小辫,就不由分说地在我柔弱的肩头滑来滑去…… 这是一种情趣,无关审美。 懵懂的年纪,朦胧地张望,于美于丑,都没有多少实际的关联与忧喜。 四 清晨的阳光很好,我富有节奏的脚步在新雨后的土地上,敲击不出任何我行走在马路上的声响;倾听之中,却似有分秒滴答,从那个橱窗里传来。 时钟的脉搏准确有力。 回味最近在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里亚斯•卡内蒂《钟的秘密心脏》,其中的思想碎片又一次与我的心灵碰触——它同样揭示了时间的奥秘和价值。 尽管,提供时间的标识与真实的时间刻度,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 我抚摸着这些文字,同时开始探究时间的意义,并给予心灵以平静与和谐。心中的温情,又一次点燃童年的记忆。 朝阳变得温暖,化为我唇边的一抹微笑,思想的云天里,秋风把层层秋树的影子吹皱,又玄幻地抚平。一种生命的迹象传承,阳光明媚,我的内心充满感恩。我把时空的距离拉近、再拉近,以便让沉睡在时间深处的岁月,能够听见我意味深长的呼吸。 同学们散乱提问的字词堆满黑板,下课铃将随时响起,我的不可宽宥在于:两节作文课,我的作文本上一字未着! 老师向我走近,我的心,再一次狂跳不已……她一步步走近,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她询问的目光,捕捉我躲避不及的眼神…… 她好象并没有生气,一指黑板对我说:“把那些词语组织一下应该是篇好作文了。你不想试试?” 走过苇丛中的栈桥,连风都是绿色的。芦苇摇落一身清露,为我让出一条甬道,继而又婉柔地摇曳在云水之间,站成《诗经》里的行列,目送我把那日黑板上的某些事物,变成一次久违的秋日拜会,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前,背负着那个黄昏的歉意,编织成一段精美的文字,敬献。 走过芦苇地,回眸间,所有芦苇海浪般波动起来,泥土的味道生气勃勃。我的目光掠过铺天盖地的牵牛花,田野上,红彤彤的辣椒用颀长的手指勾住秋趣,让我今天忠实记载,直言不讳。 一群麻雀在天空上巡游了一番,一收翅膀,落在一个豆角藤的棚架上。它们唧唧喳喳地叫个没完,难道和我一样在猜想,七夕谁曾来此架下乞巧望月?杨梅熟了,猩红的杨梅,至今在我舌尖上保留着儿年的那份甜蜜。我的小狗笨笨沉睡的地方,丛丛丰收的绿豆,欲以喜悦掩盖我的思怀。铜钱大的小灰蝶飞起,又绕踝飞去。黄绿的蚂蚱从这边深草里蹦出来,又跳进那边的深草里,不见了。鸟儿轻啼,叫声似乎很远,我侧耳细听中,有喜鹊径直冲入我面前的小径,“嗨!”我准备向它问好,它却惊慌失措地飞远了。路边的玉米一急,红缨心事一般半掖半藏着,从青绿的棒子梢头流溢出来…… 我只要剥开它的包衣,那金灿灿的微笑,就如同我这一刻,笑唇初启。 时光匆匆,我走了很远很远,还是没有找到童年那大片玉米、高粱、稻子和大豆。 我开始留恋假日的幸福了。 炎炎假日,中午我一觉睡醒,蝉在窗外焦渴地嘶鸣,而我躺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无所事事。我曾想邀请它们进来一叙,但迅速到来的秋天,将这些酝酿了十七年的生命,在短短七天之后悉数凋零。 窗外,蝉声的确是没有了。时光的流转,从来都是这样静默。 此刻,当我再忆初衷,一切都不能够。如我璀璨年华深藏的梦想,并非每个都带我飞抵天堂;但在每个梦里,我都把脸用力地仰起、仰起,云雀飞入无边的蔚蓝,我轻轻闭上眼睛,仿佛自己就是那只云雀…… 吟诵着雪莱的《致云雀》: …… 掠过蔚蓝的天心 永远歌唱着飞翔 飞翔着歌唱 今夜,月光溶溶。我将额边参差的碎发用镶钻的小蝴蝶卡在顶后,我让齐腰的长发飘在风中,饱蘸月光。 笔尖涨潮了,摇曳生姿的秋夜,正好做文章。 五 我,为什么要将目光掠过那铺天盖地的牵牛花呢? 第二天,老师如你所料的那样,把我请到办公室。 “作文写好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写呢?” “我…我找不着秋天……” 老师笑了。她问我,你能找着什么? 忽然想起我家院子里那些牵牛花,散紫翻红,正开得热闹。 我就说:“我能找着牵牛花!” 老师说:“好!有时间去看牵牛花吧,看它还是骨朵时是什么样儿。老师也想知道。” 那天中午,我吃完饭就赶到学校。 我对老师说:“所有的花骨朵都像被扭了一下,它们要使劲使劲反着,反过那股劲才能开成花。” “要反过那股劲是不是说:要努力、我不放弃?” 我跑回教室。预备铃响起的时候,我的作文写完了。 当老师在课堂上读我这篇有些另类的作文时,教室里一片肃静。也是在这个学期,我写的一篇劳动路上的心情作文,被贴进一个大红纸条围成的方框里。我一共写了三段,每段四句、每段首句都是:“树上的喜鹊喳喳叫”。 我当时不知道,这样的文字叫诗歌; 我当时不知道,贴着我诗歌的地方叫专栏; 我当时不知道,这就是我迄今唯一记得的习作蓝本。 那一年,我八岁。 六 我和我同桌的“战斗”,说结束就结束了。那时的孩子好象都不会记仇。 这个事件,由于其中存在着一个判断性失误,我有理由把这个过程再完整地陈述一遍: “站起来!” 随着我同桌的名字在整个教室里回响,他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我相信,那一刻,我们心脏狂跳的频率,极其一致。 老师的批评严厉极了。 他嗫嚅着说:“……她先打我……” “她是那种人吗?!” …… 桂花还未落尽。此岸花香,将我沉睡已久的记忆唤醒了。 素衣拂落花。 多年后的今日,我的心在朝向那深藏于心灵的人文之秋,秋天,不再是一个有关于季节的名词。绕春秋树,暗香一缕,草木苍郁,黄菊几丛,以及蜜汁流溢的玉米茎杆里暗沁的秋香,都是我绵绵流淌的喜悦。心路一弯一弯,我在它们肃穆沉静的膝下,把美妙的歌声,随风飘向云天。 带着老师的叩问,我同样问自己: 我是那样的人吗? 夕阳,看不到自己的彤红;秋叶,不能感知自己的橙绿;如果我面对你的诘问,我所能告诉你的是: 从那时起,我在自己怯懦的心田里,种植了一颗果敢的心。 七 我将一束繁花的桂枝,插在我宽大的书案,我为那个秋天补写的作文也正式完成。 我该交作业了。 当我恭敬地捧出那篇文字,老师的背影缓缓离去,岁月深处,她模糊的面容难以辨认。 老师,您在哪里? 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清丽如昔。 我没有长成爷爷奶奶期望的盈盘大脸,而我却有幸做了女先生。月饼点心的确是吃不完,但没有一样是我的学生送的。他们会在每个节日送我鲜花、或是比食物还要珍贵的问候和祝福。我在持卡消费的时代有享不尽的口福,却不用大缸,什么都不怕坏。 美容师说,你的皮肤好,脸型也好。她还说,瓜子脸是最富于立体层次感的东方美人脸。许多明星都是通过磨骨才可以整出来。 算命先生说,我为金命,时辰气已乘阳,取象松柏木;他还说,凡金与霜素坚,木居金下,来之不穷,纳之不溢。 天空晴朗,明月一轮。今夜谁又唤了一声: “秋天!” 秋天,也许是一个美丽女孩的美丽名字吧。 月光,流水般涌进窗来,我在恬淡之中合上手掌。我将月亮捧在掌心,那日落了我一头一身的桂花,正绕指飘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