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片的经验、无经验、反经验【西线无战事观后感】(2)
2022-11-04 网友提供 作者:只狼 点击:次
诺兰和门德斯的复杂化,是为了在某种程度上提升经验的阈限——对此,我曾经指出战争片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CNN对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全景式直播摧毁了作为战争片精髓的后勤学思路。那么精于创造的导演自然只能在技术-感知层面做文章,将战争的感官经验提升到新的维度。
爱德华·贝尔格当然没有这样的天才手笔,但总算有自知之明,在技术尝试浅尝辄止后,他转回到自己还算擅长的景片模式。影片最开始的几个静照:远山、树林、狼穴、仰拍的树冠、俯拍的战场(以及最后垂直而下的推镜)已经预先阐明了他的作业习惯,他的特色在于静态构图,其后果就是将基于个体经验的动态视觉转向了一种客观经验的环境视觉。
贝尔格有造型的水平、场景设计的功力以及写实性的基本思路,但这不足以透视人的精神层面,因为他有意回避了绝对的主观镜头,这种回避基于两种逻辑:其一是回避调度上的难题而专注于客观视觉的景片;其二是回避一种绝对沉浸的思考,这是历史异化的后果。失去了主观镜头,也就失去了作为《西线无战事》内核的经验,因而无法去锚定这种经验的毁灭。
以学校鼓动学生参军的一场戏来说,1930年的版本融合了教室内景和后面街道的士兵游行,教师的鼓动和学生的躁动,使用了一种双重纵向的推镜,一直抵达精神外化的大特写,这是表现主义的遗产;但新《西线》的操作是学校大厅里枯燥的横向摇镜,以及实用主义的景别切换,这里环境的自我封闭以及垂直方向上的不连贯性无法产生一种像前者那样有效的说服体验。
我们或许可以将其称为“单一景面化”,它在本质上是一种长卷画/全景画的客观经验模式,以虚设的非肉身视点作为轴心,缺少一种实际的推拉变焦。在原著故事的取舍上,我们也很容易辨认这一点:主人公的新兵训练(包括在夜晚设计胖揍了欺负他们的教官)以及休假返乡的段落都被删除了,而更多和战争相关的情节,如军队统帅这个角色/视点的植入以及和谈代表们与法军谈判的段落,成为了替代性的补充物。
这些故事上的改动,破坏了纵深性的景面错落并维持了景面的统一。在删除新兵训练段落之后,这群年轻人被迅速抛到战场上,一种震撼性突如其来,但它并不可信,也不实在,因为它缺乏了原著当中最重要的“心理现实性过渡”,而这番过渡,恰恰是库布里克《全金属外壳》前半段的精髓,始于比尔的格格不入,终于他的吞枪自杀,这番悲剧让新兵登陆越南的经验变得连续和自洽。
在击杀第一个法国人(并被反向还击打中钢盔)以及随后的战壕轰炸戏中,导演也基本回避了主观经验,即便这意味着让观众处在一个安全的反思性位置,但也导致了经验的匮乏。在本雅明看来,这种经验的匮乏来自于现代性的拱廊街,来自全景画,来自于波德莱尔式的漫游体验,而这些都对应于贝尔格在新《西线》中的单一景面化操作。
在1933年撰写《经验与贫乏》的时候,本雅明很可能读过雷马克的小说,看过1930版的电影,他将经验贫乏追溯到战争的思考,很可能与《西线无战事》中休假返乡的一段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人们归来……变得沉默了——可交流的直接经验不那么丰富而是更为贫乏了……”这段回乡的失语,以及相关的经验毁灭,是原著乃至之前两个电影版中最为精华、最为深度的反思段落,但在新《西线》中,这一段的删除意味着切断了和雷马克之间的精神联系——人的毁灭被置换成了物质的毁灭,精神的废墟被置换成物质的废墟。
目的性极强的战地摆拍和那些自然空镜头,交叠出的是一种直白的反战信号,而谈判代表的介入,意味着反战的字面逻辑凌驾到了个体的毁灭之上。在这番剧情的更改中,扮演谈判代表的丹尼尔·布鲁赫,这位出演过《再见列宁》和《极速风流》,在好莱坞占据一席之地的德国男演员,仿佛成了新兵鲍曼之外的另一个平行主角。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种资源势力的介入,或者一种宏观人道主义叙事的介入,但这种空洞的平行叙述却是以牺牲纯粹的个体经验为前提。
由于丧失了自我视点,新《西线》中的士兵都成为了一个军牌(Dogtag),一个锈迹斑斑的被念出的名字,这是一种人的微缩化,它对立于《拯救大兵瑞恩》中瑞恩这个姓氏的丰碑化。微缩化的另一个改动,是将鲍曼和卡特偷鹅的地点从德军的团级司令部改到了法国的农户,虽然这制造了两人逃离时被来福枪背后击打的凶险且滑稽的场面,但也将两人从英雄变成了窃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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