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交。彼得罗夫
时间:2022-11-08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次
死屋手记(全文在线阅读) > 第一卷 第七章 新交。彼得罗夫 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也逐渐地习以为常了。我的新生活中的日常现象对我的困扰日益减少。那些事、那个环境、那些人——仿佛一切都已经看惯了。要迁就这种生活是不可能的,但早就该承认,这种生活已是既成事实。还留在我心中的种种不满,我都尽可能隐藏在内心深处。我不再失魂落魄地在监狱里徘徊,也不流露自己的苦闷。苦役犯们粗鲁好奇的目光不那么经常地停留在我的身上了,也不再故作放肆无礼地监视我。看来他们也习惯于同我相处了,这使我感到很高兴。我在监狱里已经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溜达,我熟悉自己在通铺上的位置,甚至本来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习惯的那些事也习惯了。我每周按时去剃掉半边头发。每逢周六,我们在工余时间轮流从牢房里被叫到警卫室去剃头(没有去剃的就要由自己负责了),从营部来的那些理发匠用肥皂沾冷水给我们洗头,又用极钝的剃刀冷酷地刮着头皮,我到现在一想起这样的酷刑就不寒而栗。不过很快就找到了解脱的办法:阿基姆·阿基梅奇向我推荐了一名军事类囚犯,他用自己的剃刀给人剃头,只收一个戈比,这是他谋生的手艺。不少苦役犯都来找他,就是为了逃避公家派来的理发匠,而他们这些人并不娇气啊。我们的囚犯把理发匠称为少校——为什么,我不知道,他有哪一点像少校,我也讲不清。现在,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猛然想起这个少校的模样,一个又高又瘦的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有点儿傻气,总是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手边一定有一条磨剃刀的皮带,他没日没夜地拿自己磨得锋利无比的剃刀在那条皮带上蹭来蹭去,看来是一心扑在这个工作上,显然把它看作自己一生的事业。的确,当他的剃刀锃亮、有人来剃头的时候,他就满意极了:他的肥皂沫是热乎乎的,他的手柔和而灵巧,剃头的动作像丝绒一般地轻柔。看来他是在享受这门艺术,并引以为自豪,他漫不经心地接过赚来的一个戈比,仿佛问题真的在于艺术,而不在于戈比。A在我们少校教官面前受到了严厉的申斥,他在向少校讲监狱的坏话时,提到监狱里的理发匠的名字,冒失地叫他少校。少校教官勃然大怒,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可你知道吗,混蛋,少校是什么身份!”他口角冒着白沫狂叫,随心所欲地对A痛加训斥,“你懂不懂,少校是什么身份!就这么一个卑贱的苦役犯,有人竟胆敢称呼他少校,还当着我的面,在有我在场的时候!……”只有A才能与这种人朝夕相处。 我从狱中生活的第一天起就梦想自由。我心爱的活动就是运用千百种方法来计算,我的狱中生活到哪年哪月才是尽头。我甚至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深信任何一个被限期剥夺自由的人都会采取这样的行动。我不知道,苦役犯们是否像我这样想、像我这样计算,然而他们所抱有的期望是惊人地轻率,从一开始就使我大为惊讶。被剥夺自由的囚徒的期望,其性质完全不同于生活方式正常的人。当然,自由的人也有期望(例如期望改变命运、完成某项任务),但他在生活着,行动着;正常生活的发展变化完全吸引着他。囚徒是不同的。姑且假定,这也是一种生活——服苦役的囚徒生活;但一个被流放一定期限的苦役犯,不论他是谁,本能地就绝不会把自己的遭遇看成现实生活的一部分,看成某种实际的、稳定的东西。任何一个苦役犯都感到,他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倒像是一个匆匆过客。在他看来,二十年仿佛只是两年,完全相信他在五十五岁出狱的时候,会像现在一样,仍然是三十五岁的年轻汉子。“好日子还在前头呢!”他这样想,并顽强地驱散一切怀疑和令人懊丧的想法。甚至被关在单人囚室里的终身流放的犯人有时也在期盼着,说不定马上就会从彼得堡发来一道特许令:“改判流放至涅尔琴斯克的矿场服苦役,并规定刑期。”那就太好了:第一,到涅尔琴斯克去差不多要走半年,与大伙儿结伴同行比蹲监狱可就好多啦!以后在涅尔琴斯克服完刑期,到那时……要知道,有的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在这样期盼着呢! 我在托博尔斯克见到过用锁链锁在墙边的犯人。身上拖着大约有一俄丈长的铁链;他在这里有一张单人铺。他被锁在这里是因为在西伯利亚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他们要坐五年牢,也有坐十年的。大多是强盗。我只见到其中的一个似乎出身权贵;曾在某地任公职。他语气温和,发咝音时有点儿卷舌;笑意盈盈。他让我们看他的铁链,演示怎样才能在铺上躺得舒服一些。果然,他想必是一位非同凡响的人物!他们全都举止温顺,好像很满意。其实每个人都渴望坐满自己的刑期。不禁要问,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那时他们就能走出低矮的石拱下的闷人潮湿的牢房,能在监狱的院子里走一走……仅此而已。他们是永远不会被放出监狱了。他们自己知道,解除铁链以后,将永远被关押在监狱里,直至老死,而且还要戴着镣铐。他们是知道这些的,然而还是强烈地渴望尽快熬过这戴着铁链的刑期。要知道,倘若没有这个盼头,谁能这样戴着铁链熬过五年或六年而不死去或发疯呢?还会有谁肯这样坐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