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月2
时间:2022-11-08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次
死屋手记(全文在线阅读) > 第一卷 第六章 第一个月 入狱时我有些钱;不过带在身上的不多,担心钱会被抄没,为了以防万一,我把几个卢布藏了起来,粘贴在福音书的硬封面里边,福音书是可以带进监狱的。这本书和粘贴在里面的钱还是在托博尔斯克的时候别人送给我的,他们也是在流放中受苦的人,流放的时间都有几十年之久了,早就习惯于把每一个不幸的人都视为兄弟。在西伯利亚有一些人几乎要老死此乡,看来一生的宗旨就是要兄弟般地照顾“不幸的人们”,像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给予完全无私的崇高的同情和关怀。在这里我不能不简略地追述一次偶遇。在我们的监狱所在的那座城市里住着一位寡居的妇女,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不言而喻,我们在监狱里的时候,谁也不能亲自与她结识。看来,她把帮助流放犯定为自己人生的宗旨,不过她最关心的是我们。也许她的家庭也曾遭遇相似的不幸,也许她的某个贴心的亲人也曾由于类似的罪行而遭受苦难,不过她似乎认为,能竭尽所能地为我们效劳是她的莫大幸福。当然,很多事她是无能为力的,她很穷啊。但我们蹲在牢房里感到,在监狱外面有我们的一位最忠诚的朋友。顺便说说,她时常将我们急需知道的信息通知我们。在出狱后准备前往别的城市时,我赶到她家去看看,于是亲自与她结识了。她住在城郊某处一位近亲的家里。她不算老也不年轻,不俊也不丑;甚至无从知道,她是否聪明,是否受过教育?处处都能发觉,她心里有一种无限的仁慈、不可遏止的愿望,一定要使您感到满意、安适、愉悦。这一切都在她那温和、慈祥的目光里明显地流露出来。我和监狱里的一位难友几乎整晚都待在她那里。她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的眼睛,我们笑,她也笑,我们无论说什么,她都连忙表示赞同;她匆忙地要尽其所有来款待我们。给我们端来了茶、小吃和甜点,倘若她有一大笔钱,看来她会非常高兴,只因为她就能更好地满足我们的愿望了,能更加减轻还留在监狱里的那些难友的处境。临别的时候,她拿出两个雪茄烟盒给我们留作纪念。这些烟盒是她亲手用硬纸板为我们粘成的(天知道是怎样粘成的啊),烟盒外面糊了一层彩色纸,和儿童简易算术课本的彩色封面完全一样(说不定就是用算术课本糊的呢)。为了美观,又用金纸在两个烟盒的四周镶上一条细细的边,也许金纸还是她特意到铺子里去买来的。“你们是抽烟的啊,说不定能用得上。”她羞怯地说道,仿佛在为自己的薄礼向我们表示歉意……有些人说(我听到也读到过这种说法),对别人的最崇高的爱同时也是最大的利己主义。可这里哪有什么利己主义呀——我实在无法理解。 虽然我在入狱时没有多少钱,可我当时不知怎么,就是不能认真地抱怨那些苦役犯,他们几乎在我狱中生活的最初几个小时就骗了我一次,又若无其事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五次来向我借钱。不过我要坦白地承认:有一点使我非常恼火,我觉得,所有这些人以其天真的狡黠,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笨蛋、傻瓜而嘲笑我,恰恰是因为我还第五次拿钱给他们。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是受了他们的欺骗和愚弄,要是相反,我一次次地推托并赶走他们,那么我深信,他们对我反而会远为尊重。可是我无论多么恼火,却不能拒绝他们。我之所以恼火,是因为在这最初的几天里,我正在认真而仔细地考虑,在监狱里我该怎样立身处世,以什么态度行事,或者不如说,该以什么态度与他们相处。我清楚地感觉到,这整个环境对我而言是全新的,我对情况一无所知,仿佛置身于黑暗之中,而在一无所知中度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是难以想象的。应当有所准备。当然,我决定,首先要行为端正,遵循内心和良知的要求。但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一句格言而已,而在我面前毕竟会出现一些最出乎意料的实际问题。 因此,尽管为了在牢房里安顿下来有很多琐碎的事务要张罗,这方面的情况我已经提到过了,而把我卷入其中的主要是阿基姆·阿基梅奇;尽管这些琐事多少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可是我仍然愁肠百结,越来越备受煎熬。“死屋!”我有时自言自语,在薄暮中从牢房的台阶上注视着那些囚犯,他们已经下工,聚集在一起,在监狱院子里的空地上懒散地走来走去,往返于牢房和伙房之间。我注视着他们的面容和举止,竭力想了解这都是一些什么人,有什么性格特征?他们在我面前溜达,或愁眉蹙额,或快活得太过分(这两种人是最常见的,几乎就是苦役生活中的典型现象),他们在漫骂或随便交谈,最后,也有人若有所思地独自徘徊,安详而从容,有的人神情疲惫、冷漠,还有一些人(甚至在这里!)竟是一副傲慢自负的样子,歪戴皮帽,斜披皮袄,目光放肆而狡黠,带着肆无忌惮的嘲弄的微笑。“这一切就是我的环境、我现在的世界了,”我想,“不管我愿不愿意,反正得在这里生活……”我打算向阿基姆·阿基梅奇详细询问和了解他们的情况,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喝茶,以免独自呆坐着。顺便说说,在这最初的一段时间,茶几乎是我唯一的饮食。阿基姆·阿基梅奇从不拒绝喝茶,他会亲自把我们的一个手工制造的可笑的白铁小茶炊坐上,这个小茶炊是M托我保管的。阿基姆·阿基梅奇通常只喝一杯(他还有几只茶杯呢),他稳重地默默喝完一杯,便把杯子递给我,随即动手为我缝被子。可是我要了解的情况,他却未能告诉我,甚至不明白,我怎么会对我们周围那些最接近的苦役犯特别感兴趣,在听我说话时还露出一丝奸笑,那奸笑是我非常熟悉的。“不,看来要亲自体验,而不是到处打听。”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