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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兰花(2)

  我们现在的家和奶奶住的原来的家隔着六七百米,虽然不是很远,可没有平坦的路,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水沟,水沟两边都栽满白杨树,人走在水沟边窄窄的小径上要小心翼翼。我太小,不能提着篮子再背着小妹回去,只能先飞快地把菜送回家,再来接妹妹,若是接晚了,被婶子知道了奶奶给我们领小妹,指不定会怎么骂奶奶呢。

  夏天的时候,村里浇地,小小的水沟里淌满清凌凌的水,奶奶坐在小渠边,一层一层解开长长的裹脚布,再脱下那双用白布缝成的长袜子,就露出一双小小的脚丫子。那可是典型的“三寸金莲”,脚被裹得变了型,脚后跟宽,到了脚趾那里就成了尖尖的,脚趾尖几乎重叠在一起。

  奶奶把小脚丫放进水里洗干净,我用摘来的野芹菜一片一片塞进奶奶的脚趾缝里。那脚趾缝都被捂烂了,红红的,看得我心疼。我一直不明白,奶奶这么小一双脚丫子,要怎么撑得起那样一个笨重的身体?奶奶还要整天忙来忙去干活,奶奶的小脚,该有多累啊。

  有一次,二叔他们养的一口大黑猪挣断绳子跑出来,奶奶怕猪拱了门前的庄稼,二叔回来会骂,就迈开小脚跑去追。好不容易追到了,奶奶抓住铁绳往回拉,那猪力气大,把奶奶一下拖倒了,奶奶的手上被铁丝撸掉一大块皮,献血直流。我看到奶奶手上的血迹,“哇”地一声大哭,奶奶抓一把土掩在伤口上,冲着我笑:“花花甭哭,奶奶不疼!”可我看到奶奶的眼角也有泪花在闪啊闪。

  那天晚上,我问妈妈,能不能把奶奶接到我们家来啊,二叔和婶子对奶奶不好,经常骂奶奶。可妈妈冷着一张脸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二叔和婶子指着你奶奶给他们领娃干活呢,怎会让你奶奶来我们家,你忘了前两年我们是怎么被他们赶出来的吗?”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那时候我眼里,只能看到奶奶越来越弯的腰,奶奶眼里闪着的泪花,奶奶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上的凄苦,可是,面对大人们的世界,我无可奈何。

  后来,我上学了,去奶奶那边的时候也渐渐少了,那时候土地已经承包到户,婶子在家里的时间也多了,每次当我跨进他们的院子,她总会给我甩个冷脸,还会指桑骂槐地骂一些难听的话。我已经懂事了,知道好歹,若不是奶奶住在这个院子里,我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登他们家的门。

  奶奶不敢和婶子顶嘴,只能拉着我走出院门,弯下身子采上一把马兰花塞到我手里,再从大襟口袋里摸出一个已经变干了的小马驹揣我兜里,用粗糙的大手抹去我眼里的泪花:“我娃不哭,奶奶好着哩,我娃好好念书……”

  回到家里,我把马兰花插在瓶子里,望着那蓝盈盈的花,眼前晃动的却都是奶奶的满头银发和满眼泪花。

  我五年级的时候,奶奶病了,这一躺下,就再也没有好起来。

  奶奶临终的前几天,我和妈妈过去看奶奶。奶奶已经不能下地了,一直躺在炕上,好几天都水米不进了,眼睛也花的认不出人来。可是,当我在奶奶的耳边叫了声奶奶,奶奶的眼睛立刻睁开了,用微弱的声音唤我:“花,我的花花来了么?”

  我趴在奶奶的枕边哭,奶奶的头发乱的像干枯的稻草,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土黄土黄的,干裂的嘴唇上裂开一道道口子。

  妈妈打开一瓶我们带来的罐头,我用小勺子舀上一点点喂到奶奶嘴里,奶奶干瘪的嘴唇翕动着,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奶奶眼角滚下来,也砸碎了我的心。

  两天后,七十岁的奶奶过世了,在马兰花盛开的四月。再也没有人为我采下一束马兰花塞到我手里,再也没有人摸着我的小辫子慈爱地一声声唤我花花,窗台上摆的满满的干枯的小马驹,会在梦里带着我去寻找奶奶的影子。

  奶奶走了,后来二叔他们翻修房子,把奶奶种的马兰花全埋到了屋脊下面。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马兰花,它连同我慈爱的奶奶,被风干成了一段心痛的记忆,刻在了我的心上。

  每年去给爸爸妈妈上坟,我们也会去给奶奶烧纸,望着坟头上长满的荒草,我总觉得奶奶还坐在院门外的小渠边,手里拿着一个碧绿碧绿的小马驹,笑眯眯地望着我,在她的身后,是一簇簇蓝盈盈的马兰花,开的那么美,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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