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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4)

    囚犯们听到他一天夜里在梦里大叫:“你抓住他,抓住!砍他的脑袋,脑袋,脑袋!……”

    几乎所有的囚犯都会在夜里说胡话、说梦话。谩骂、黑话、刀子、斧头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梦呓之中。“我们都是一些垮掉的人了,”他们说,“心灵受到了摧残,所以我们才会在夜里大喊大叫。”

    苦役犯在城堡里为公家干活不是自愿而是被迫劳动:完成工作量或混过规定的劳动时间就回牢房。他们是带着仇恨的情绪看待劳动的。一个人不能献身于自己特有的工作,为之付出自己的全部智慧、全部心机,在监狱里是没法活的。何况所有这些见多识广、有过快乐的生活也眷恋生活的人,被强制在这里挤成一堆,被强制地脱离社会和正常的生活方式,又怎么可能自愿地和睦而正常地在这里生活呢?在这里仅仅由于无所事事就会使人滋生他过去所无法理解的犯罪的特性。没有劳动,没有合法的正当收入,人是无法生活的,他会腐化堕落,变成野兽。因此监狱里的每个犯人由于自然的需要和某种自我保护的意识都有各自的技术和营生。漫长的夏日几乎总是在为公家干活;短暂的夏夜勉强能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冬天按照规定,每到日暮时分囚犯就被锁在牢房里。在冬季寂寞的漫长夜晚能做些什么呢?因而几乎每一间牢房都无视禁令,变成了巨大的作坊。其实并不禁止劳动、工作;但在监狱里严禁持有工具,而没有工具是无法工作的。不过工作在偷偷地进行,在某些情况下管理人员似乎也并不盯得太紧。不少囚犯初来监狱时什么都不会,便向别人请教,等到出狱后,竟成了出色的工匠。这里有靴匠、鞋匠、裁缝、木匠、钳工、切削工、镀金工。有一个犹太人伊赛·布姆施泰因是首饰匠,兼放高利贷。他们全都在工作,赚点儿小钱。订单是从城里搞来的。金钱是响当当的自由,而对一个完全被剥夺自由的人来说,金钱更是十倍地珍贵。如果他的口袋里有钱币在叮当作响,他就得到了一半的安慰,即使他没有花钱的地方。但钱是随时随地都能花掉的,更何况禁果分外甘美。而在服苦役的地方甚至会有酒。抽烟是严格禁止的,但人人都在抽。金钱和烟草可治坏血病和其他疾病。工作可以防止犯罪:没有工作囚犯们会彼此咬死对方,就像玻璃瓶里的那些蜘蛛一样。尽管如此,工作和金钱是被禁止的。时常在夜里突击搜查,没收一切违禁品,而且不管把钱藏得多好,有时还是会落到搜查者的手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太爱惜钱,很快就把钱喝个精光;这就是为什么监狱里也会有酒。每次搜查之后,除了剥夺违禁者的全部财产之外,还对他痛加惩处。可是每次搜查之后,损失马上就能得到补充,立刻又有了一些新的东西,于是一切照旧。这种情况管理人员也知道,囚犯们对惩罚并不抱怨,虽然这样的生活就像待在维苏威火山上一样。

    没有手艺的人只好想别的活计。有些办法是相当奇特的。比如说,有些人专门倒买倒卖,而有时出卖的一些东西,在监狱的大墙外面不仅谁也不会想到要拿来买卖,甚至不认为那是个东西。服苦役的地方很穷,而且被搜刮殆尽。连最次的破布也可以拿来作价交易。由于太穷,金钱在监狱里就有了与外面完全不同的价值。大量复杂的劳动只能换来一点小钱。有些人在顺利地放着高利贷。一贫如洗而陷入困境的囚犯拿着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去找放高利贷的人抵押几个戈比,利息却高得吓人。如果他到期不赎回这些东西,便立即被冷酷地作为卖断处理;放高利贷的行当那么兴旺,连公家监管的财物也能拿去作抵押,比如公家发的内衣、制靴的皮革等等,这都是每个犯人随时都用得着的东西。不过这种抵押偶尔也会惹出并非完全出人意料的麻烦:抵押者拿到钱以后二话不说,立刻就去向监狱里的顶头上司——一位上士举报,说抵押品是公家财物,于是立即强迫高利贷者物归原主,甚至无需报告上级。奇怪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有时甚至连争吵也不会发生:放高利贷的犯人阴沉着脸乖乖地归还公物,好像这本来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也许他不可能不意识到,要是他处于抵押者的地位,也是会这么干的。因此,他后来即使有时会骂骂街,那也并无恶意,只是借机发泄一下而已。

    总的说来,这些人彼此之间的盗窃之风极盛。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一个保存公物的带锁的木箱。这是得到许可的,不过木箱不起作用。我想,可以想象,那里的一些小偷是怎样的高手啊。有一名囚犯是我忠实的朋友(我这样讲是毫不勉强的),他偷了我的一本《圣经》,这是服苦役时唯一可以拥有的一本书;他当天就向我承认了这件事,不是悔过,而是觉得我可怜,因为我找了好久。有些酒贩子很快就发了财。关于这种买卖我以后还要专门讲一讲;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有很多人是因为走私而入狱的,所以在严密检查、武装押送的条件下竟能把酒带进监狱就不足为奇了。顺便说一下,走私就其性质而言是一种很特殊的罪行。比如说,怎能想象,对有的走私犯来说,金钱、利润只起着次要作用,只占据着次要地位呢?然而事实上往往就是这样。走私犯的工作需要激情和天赋,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位诗人。他不惜牺牲一切,冒着极大的风险,耍花招、使诡计、谋求摆脱险境;有时甚至是靠着某种灵感行动。其激情之强烈堪比赌博。我在监狱里认识一个犯人,他身材魁梧,却那么谦和、沉静、温顺,令人难以想象,他怎么竟会蹲监狱。他十分善良而随和,在入狱期间从未跟谁红过脸。而他却是因为走私活动而从西部边境来到这里的,他当然耐不住寂寞,开始夹带私酒。他多少次受到惩罚,又多么害怕树条的抽打啊!而且贩卖私酒给他带来的收益是微不足道的。只有真正的生意人才能靠卖酒发财。而这个怪人是为艺术而艺术。他像个娘儿们似的爱哭鼻子,多少次在受刑后发誓,决心不再干走私的勾当了。有时他能整整一个月顽强地克制自己的欲望,可是最后还是熬不住了……由于有了这样的一些人,监狱里是不缺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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