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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丢失的记忆

扫起落叶好过冬 > 不要丢失的记忆——访维克斯堡之二
 

 
  回想起两次相隔数年的密西西比河之行,翻看着旅行中的照片,维克斯堡的故事似乎还没有讲完。
 
  一
  维克斯堡围城的故事,只是密西西比河流域在一百四十年前南北冲突的一个象征。
  密西西比是一条非常丰富的河。它的丰富和围绕着它的南方故事有关,也和南北冲突有关。马克·吐温的《汤姆·索耶历险记》发生在这里,《汤姆叔叔的小屋》也发生在这里,直到现在,站在密西西比河边,我的耳边就不由自主会响起那低沉的男中音:
  “OldMississippi,manyyouhaveseen,(古老的密西西比河,你什么都看到了,)
  OldMississippi,goodfriendwehavebeen,(老密西西比河啊,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Oh,youknowmyyearning,burninginmyheart,(哦,你知道我心中燃烧的渴望,)
  Andyouknowmysadnesswhenwepart.”(你也知道,分手时我是多么悲伤。)
  密西西比河不仅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长河,也是世界上最弯曲的一条河流。它在几百英里的直线距离中,可以九曲十八弯地多走上一倍多的距离。这些弯道也经常被河流抛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会突然又走一条捷径,把一大块弯道内的土地抛向大河另一边的陆地。
  维克斯堡附近,就曾经发生这样一次河流改道,把维克斯堡下游三英里的一个小镇,抛到了它的上游。沿河各州常以密西西比河为界。河流改道会把一个小镇从这个州抛向那个州。马克·吐温曾经这样形容他那个时代的南北冲突:“这样的事情要是发生在早年的河流上游,那么,一个密苏里州的奴隶,就可能一朝醒来,被改道的河流送到伊利诺伊州,而变成一个自由人了。”
  马克·吐温不仅在密西西比河畔度过童年,南北战争中,二十六岁的马克·吐温还曾经是南军的一名士兵。他短短两个星期的参战,据说只是失业的结果,这是人们很少提到的,在美国的南北战争时期,政治基本还是政治家的事情,尤其是北方,很多人只是为了军饷
  在打仗。两个星期之后,马克·吐温找到新的生计,和哥哥一起去内华达州淘金,就离开了军队。可是不久,他又回到南方,成为一名战时记者。
  直到很多年以后,马克·吐温重游密西西比河,他还是念念不忘维克斯堡的围城故事。那时候,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可是照马克·吐温的说法,维克斯堡“惊天动地的”战争,创伤犹存:堡垒还在那里,被炮弹打断的巨木残枝还在那里,躲避炮弹的洞穴还在那里。一个黑人不无夸耀地指给马克·吐温看,在他自家的院子里,还留着二十年前一颗没有爆炸的炮弹。他告诉马克·吐温,自从围城期间它落进这个院子,就再也没有挪过窝。他说,炮弹打来的时候,“我在那里,我的狗也在那里。狗向它冲过去,可我没有。我只对它说:您别客气,就躺在那儿好了,别动了。您想炸,就把我这地方炸了吧,我没那么闲,在林子里还有活儿要干,我还有好多活儿等着我干呢”。
  维克斯堡人向马克·吐温讲述他们二十年前的鲜活回忆。他们怎样与外界隔绝,被北军围成了一座死城。“前面是炮船,后面是军队和排炮”,城市不再有新闻,车站不再有火车和旅客,密西西比河不再有熙熙攘攘往来的舟船。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呼啸的炮弹和飞涨的物价。哪怕在清晨三点,照样可能被炸弹惊醒,人们被逼出被窝,冲向气闷狭小的洞穴,身后是大兵们大笑着的叫声:“钻地洞吧,老鼠们!”
  战争令人麻木。马克·吐温问道,在整整六个星期的围城期间,人们无事可做,那么,他们写日记吗?得到的回答是:不,他们只在前六天写。“第一天,写满满的八页;第二天,五页;第三天,一页——写得很宽松;第四天,三四行;第五天和第六天,一两行;第七天,日记中断了。”恐怖的维克斯堡战争生活,已经变得“平常”。
  维克斯堡“看到了战争的一切,陆战和水战都一一挨过去了,围攻、地雷、袭击、败退、炮击、疾病、俘虏、饥荒,更是家常便饭了。”周日的弥撒照常举行。一开始人不多,渐渐就多起来。当炮弹呼啸着从屋顶飞过,一切静止,鸦雀无声,人们活像是在参加一个葬礼。然后,有人发出一个声响,弥撒就继续下去,爆炸声和风琴赞美诗的声音,一起响起来。
  7月4日,维克斯堡因弹尽粮绝而投降,生活似乎恢复了常态。可是,在常态的掩盖下,维克斯堡人已经被改变了。他们不只是不再庆祝7月4日这个国庆节,还有各种无形伤害隐藏在内心深处。
  我记得最惊心的那个故事:一个维克斯堡人对马克·吐温说,战争中的一个礼拜天,他从教堂走出来,遇见了一个阔别已久的朋友。在这非常时期相遇,感慨万千,他热烈地握着老朋友的手,一边说:“今晚轰炸结束,你到我那个洞里去,我弄到一瓶原装的威士忌……”
  那时的威士忌像金刚钻一样昂贵。话音未落,一颗炮弹飞来,弹片削去了老朋友的肩膀,他握着的手还没松,肩膀就一下倒挂在他手上。从此,他再也不得安宁,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下意识地出现一个念头:这酒是省下来了……此后二十年,死死纠缠他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我怎么会如此卑劣?我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他此生都休想安宁了……。还有多少维克斯堡人,内心再也无法安宁?
  在马克·吐温重访维克斯堡的时候,联邦政府已经建立了第二个纪念碑,纪念佩贝尔顿将军代表维克斯堡向北军的格兰特将军投降。那是一个金属纪念碑。第一个大理石纪念碑,已经支离破碎,就像维克斯堡深深隐藏的内心。
  马克·吐温也拜访过我们今天见到的那个国家公墓,几千名保卫维克斯堡的南军将士,除了少数几个被误认的外,都没有归葬入这个公墓。
  那时,大门上方为埋葬在这里的北军士兵,刻有这样的文字:“1861—1865年,一万六千六百名为国捐躯的英魂在这里安息”。马克·吐温离去后又是一百二十年过去了。我们来到这个公墓的时候,被埋葬的灵魂依旧,门楣却已经无存。在今天的夕阳下,我们看到,有好几块墓碑已经长进了大树的树身和老根。当年,马克·吐温看到的时候,那还是一棵年轻的小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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