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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八章)(5)



    我丈夫写作时,这两个娘儿们便放下手中的活儿,细听这一奇怪的写作法。她们总是透过墙壁和敞着的窗户听得到这种作家是怎么工作的。她们还听到我丈夫如何在骂娘,大声吼叫,自己给自己鼓劲儿说:“加油干!”仿佛在吆喝在一块儿的几头牲口。我丈夫骂起娘来也像啤酒厂的马车夫一样。他总是干得满头大汗,累得一塌糊涂,于是便带着一身臭汗,提着罐子走出家门去打啤酒。他用手摸着湿淋淋的额头,又将满手汗水甩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

    我丈夫只有在屋顶上才能安安静静地写作。赶上好天气,有太阳,他便带着那两把锯短了腿的椅子和他的打字机爬上板棚的斜屋顶。那架打字机的确很小,正好能摆在一张椅子面上,就像放在一张小桌上一样。斯拉维切克太太和莉莎对我说,她们从窗口正好能看到我那位未来的作家,简直没有比太阳照着更舒服的人了。

    当太阳还没下山,我丈夫便爬到这小屋顶上,一直写作到夕阳西下。因为我丈夫在这里写作的惟一目的是在写作的同时能晒太阳,因为我丈夫有个解脱不开的观念,认为只有晒黑了的男人才是健美的。要是他从上午十点钟起就有空,哪儿太阳大,他便端着椅子、搬着他的打字机坐到哪儿去打字。总之,追着太阳换地方。他也不在乎我坐在他旁边编织或者看书,只要能在太阳底下写作,在这会儿晒到太阳,他便什么也不在意。我丈夫这时根本就不注意我\他全神贯注在写作上。

    我丈夫在太阳底下写作的时刻,我觉得他在这热得像太阳底下的炮筒、在这匆忙中总有一天能写出点什么来。因为他的心思已不在这里,别看他跟我一起在这院子里。就像他妈妈说的,他从小就心不在焉。当他在太阳底下写作,我就看出他的心只在这疯狂的写作之中,这写作如同一种含有宗教色彩的忍耐,一种崇拜太阳的教派。而且我丈夫只善于在太阳下写作,他也用不看看他已经写好了的,只是为了在这强烈阳光下面的写作而写作。等到太阳已经落到乌云后面,我丈夫这才清醒过来,将刊字机搬回家,将打好的稿子收拾好,提着啤酒罐,又到哪个地方打啤酒去了,而且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一次到银狐酒家’下一次到啤酒厂,有时他还提着这啤酒罐一直走到多乌迪,或者到麦古尔,有时上瓦尼什达那儿或者去老邮局酒店。

    总之每次换一个地方,每次都提着啤酒罐,只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他已经没有那写作环境了。我丈夫在太阳底下写作时,让我有这么一种印象,仿佛他在弹钢琴,可一直在踩着钢琴踏板,因此我从来没有勇气去看他一眼他写的是什么,我害怕看,而他也队来没主动将他的打字稿拿给我看过,于是我也学会了从来没有兴趣去看一眼他踩着钢琴踏板写出来的即兴创作。只是有一次,我看到,不,应该说我知道,他在太阳底下一口气写完了他几乎所有要写的,丁零哐当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时,这时侯他才有勇气凝视着我,久久地出神地观赏我,我也敢直望着她的眼睛。在这一瞬间,我感到嫁给了这个男人很幸福。而我丈夫,就像我看他那样,乃至他母亲看他那样,像斯拉维切克太太还有莉莎看他那样,他自己也已经会这样看他自己了。

    他了解自己所有的缺陷、恶习,他为之而感到精神负担,可是同时他又发现,所有他的这些毛病实际上就是他的风格,他没法与它们拆开,于是他略有预感:他像踩钢琴踏板似地一踩踩到地板上的这一速度与节奏,要是能坚持他几年,准能抓住点什么,抓住点就像他关于自己的写作所说能击中要害的、仅仅属于他的什么。

    我丈夫还善于观察他的周围,从他看到的东西里发现自己与其相近的类似之处。当我们一道沿着罗基特卡河散步时,我丈夫从人们扔到河里的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到这像他写的东西;当我们看到维索昌尼和利本尼那些工厂院子里堆着的废物,在我丈夫眼里,这些扔得七零八落的破铜破铁机器工具跟他的写作没什么两样;当我们透过篱笆看到拉巴罗马小酒铺旁边,就是我丈夫常常开玩笑说当兵的常到那里去玩妞儿的地方,那扔得横七竖八的木板和变了形的横梁木条时,他也拿它们来跟自己相比较,说他内心里与这些木板木条一样也是乱糟糟的。不管我们走到哪个院子里都看到这些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活像打翻的垃圾桶。对这一切,我丈夫都用手指着、惊讶地发现说,这不仅仅是他的写作而且是他思维的准确画面,说他属于这个时代,实际上是这个时代的孩子。当我们从什罗斯堡散步回来顺便看看商店时,我丈夫便最爱去逛半成品商店。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使他高兴地说,实际上他不管做什么,也都是半成品。读者将这些半成品买了去,回到家里尝尝,然后才将它完成。所有这些半成品不仅仅是现代艺术的象征而且也是它的代号,不过最主要的是:他想写的、他渴望写出来的东西永远不会是别的,而只不过是这家半成品商店的货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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