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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列传·第十八章(2)

  臣闻鱼悬由于甘饵,勇夫死于重报。故荆轲慕燕丹之义,专诸感阖闾之爱,匕 首振于秦庭,吴刀耀于鱼腹,视死如归,岂不有由也哉!夫功名重赏,士之所竞, 不平致怨,由来久矣。《诗》云:“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臣以为此等宜蒙爵封。

  灼前后陈事,辄见省览。然身微宦孤,不见进序,乃取长假还乡里。临去,遣 息上表曰:

  臣受恩三世,剖符守境,试用无绩,沈伏数年,犬马之力,无所复堪。陛下弘 广纳之听,采狂夫之言,原臣侵官之罪,不问干忤之愆,天地恩厚,于臣足矣。臣 闻忠臣之于其君,犹孝子之于其亲:进则有欣然之庆,非贪官也;退则有戚然之忧, 非怀禄也。其意在于不忘光君荣亲,情所不能已已者也。臣伏自悼,私怀至恨:生 长荒裔,而久在外任,自还抱疾,未尝觐见,陛下竟不知臣何人,此臣之恨一也。 遭运会之世,值有事之时,而不能垂功名于竹帛,此臣之恨二也。逮事圣明之君, 而尪悴羸劣,陈力又不能,当归死于地下,此臣之恨三也。哀二亲早亡陨,兄弟并 凋丧,孝敬无复施于家门,此臣之恨四也。夏之日忽以过,冬之夜寻复来,人生百 岁,尚以为不足,而臣中年婴灾,此臣之恨五也。惭日月之所养,愧昊苍而无报, 此臣之所以怀五恨而叹息,临归路而自悼者也。

  语有之曰:“华言虚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臣欲言天下太平, 而灵龟神狐未见,仙芝萐莆未生,麒麟未游乎灵禽之囿,凤皇未仪于太极之庭,此 臣之所以不敢华言而为佞者也。昔汉高祖初定天下,于时戍卒娄敬上书谏曰:“陛 下取天下不与成周同,而欲比隆成周,臣窃以为不侔。”于是汉祖感悟,深纳其言, 赐姓为刘氏。又顾谓陆贾曰:“为我着秦所以亡,而吾所以得之者。”贾乃作《新 语》之书,述叙前世成败,以为劝戒。又田肯建一言之计,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 而受千金之赐。故世称汉祖之宽明博纳,所以能成帝业也。

  今之言世者,皆曰尧舜复兴,天下已太平矣。臣独以为未,亦窃有所劝焉。且 百王垂制,圣贤吐言,来事之明鉴也。孟子曰:“尧不能以天下与舜,则舜之有天 下也,天与之也。昔舜为相,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天下诸侯朝 觐者、狱讼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舜曰天也,乃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若居尧之 宫,逼尧之子,非天所与者也。”曩昔西有不臣之蜀,东有僭号之吴,三主鼎足, 并称天子。魏文帝率万乘之众,受禅于靡陂,而自以德同唐、虞,以为汉献即是古 之尧,自谓即是今之舜,乃谓孟柯、孙卿不通禅代之变,遂作禅代之文,刻石垂戒, 班示天下,传之后世,亦安能使将来君子皆晓然心服其义乎!然魏文徒希慕尧、舜 之名,推新集之魏,欲以同于唐、虞之盛,忽骨肉之恩,忘籓屏之固,竟不能使四 海宾服,混一皇化,而于时群臣莫有谏者,不其过矣哉!孙卿曰:“尧、舜禅让, 是不然矣。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辩莫之能分;至众也, 非至明莫之能见。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由此言之,孙卿、孟轲亦各有所 不取焉。陛下受禅,从东府入西宫,兵刃耀天,旌旗翳日。虽应天顺人,同符唐、 虞,然法度损益,则亦不异于昔魏文矣,故宜资三至以强制之。而今诸王有立国之 名,而无襟带之实。又蜀地有自然之险,是历世奸雄之所窥觎,逋逃之所聚也,而 无亲戚子弟之守,此岂深思远虑,杜渐防萌者乎!

  昔汉文帝据已成之业,六合同风,天下一家。而贾谊上疏陈当时之势,犹以为 譬如抱火厝于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此言诚存不忘亡,安不 忘乱者也。然臣之慺慺,亦窃愿陛下居安思危,无曰高高在上,常念临深之义,不 忘履冰之戒。尽除魏世之弊法,绥以新政之大化,使万邦欣欣,喜戴洪惠,昆虫草 木,咸蒙恩泽。朝廷咏康哉之歌,山薮无伐檀之人,此固天下所视望者也。陛下自 初践阼,发无讳之诏,置箴谏之官,赫然宠异谔谔之臣,以明好直言之信,恐陈事 者知直言之不用,皆杜口结舌,祥瑞亦曷由来哉!

  臣无陆生之才,不在顾问之地,盖闻主圣臣直,义在于有犯无隐。臣不惟疏远, 未信而言,敢历论前代隆名之君及亡败之主废兴所由,又博陈举贤之路,广开养老 之制,崇必信之道,又张设议者之难,凡五事以闻。臣之所言,皆直陈古今已行故 事,非新声异端也。辞义实浅,不足采纳。然臣私心,诚谓有可发起觉悟遗忘。愿 陛下察臣愚忠,愍臣狂直,无使天下以言者为戒。疾痛增笃,退念桑梓之诗,惟狐 死之义,辄取长休,归近坟墓。顾瞻宫阙,系情皇极,不胜丹款,遣息颖表言。

  其一曰:臣闻善有章也,着在经典;恶有罚也,戒在刑书。上自远古,下洎秦、 汉,其明王霸主及亡国暗君,故可得而称;至于忠蹇贤相及佞谄奸臣,亦可得而言。 故朝有谔谔尽规之臣,无不昌也;任用阿谀唯唯之士,无不亡也。是有国者皆欲求 忠以自辅,举贤以自佐;而亡国破家者相继,皆由任失其人。所谓贤者不贤,忠者 不忠也。臣谨言前任贤所由兴,任不肖所以亡者。尧之末年,四凶在朝而不去,八 元在家而不举,然致天平地宁,四门穆穆,其功固在重华之为相。夏癸放于鸣条, 商辛枭于牧野,此俱万乘之主,而国灭身擒,由不能属任贤相,用妇人之言,荒淫 无道,肆志沈宴,作靡靡之乐,长夜之饮,于是登糟丘,临酒池,观牛饮,望肉林, 龙逢忠而被害,比干谏而剖心,天下之所以归恶者也。太甲暴虐,颠覆汤之典制, 于是伊尹放之桐宫,而能改悔反善,三年而后归于亳。既已放而复还,殷道微而复 兴,诸侯咸服,号称太宗,实赖阿衡之尽忠也。周室既衰,诸侯并争,天王微弱, 政遂陵迟。齐桓公,淫乱之主耳;然所以能九合一匡之功,有尊周之名,诚管夷吾 之力。及其死也,虫流出门,岂非任竖貂之过乎!且一桓公之身,得管仲,其功如 彼;用竖貂,其乱如此。夫荣辱存亡,实在所任,可不审哉!秦本伯翳之后,微微 小邑,至秦仲始大,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焉。自穆公至于始皇,皆能留心待贤,远 求异士,招由余于西戎,致五羖于宛市,取丕豹于晋乡,迎蹇叔于宗里。由是四方 雄俊继踵而至,故能世为强国,吞灭诸侯,奄有天下,兼称皇帝,由谋臣之助也。 道化未淳,崩于沙丘。胡亥乘虐,用诈自悮,不能弘济统绪,克成堂构,而乃残贼 仁义,毒流黔首。故陈胜、吴广,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于是赵高逆乱,阎乐承 指,二世穷迫,自戮望夷。子婴虽立,去帝为王,孤危无辅,四旬而亡。此由邪臣 擅命,指鹿为马,所以速秦之祸也。秦失其鹿,豪杰竞逐,项羽既得而失之,其咎 在烹韩生,而范增之谋不用。假令羽既距项伯之邪说,斩沛公于鸿门,都咸阳以号 令诸侯,则天下无敌 矣。而羽距韩生之忠谏,背范增之深计,自谓霸王之业已定, 都彭城,还故乡,为昼被文绣,此盖世俗儿女之情耳,而羽荣之。是故五载为汉所 擒,至此尚不知觉悟,乃曰“天亡我,非战之罪”,甚痛矣哉!且夫士之归仁,犹 水之归下,禽之走旷野,故曰“为川驱鱼者獭也,为薮驱雀者鹯也,为汤、武驱人 者桀、纣也。”汉高祖起于布衣,提三尺之刃而取天下,用六国之资,无唐、虞之 禅,岂徒赖良、平之奇谋,尽英雄之智力而已乎,亦由项氏为驱人也。子孙承基二 百余年,逮成帝委政舅家,使权势外移。安昌侯张禹者,汉之三公,成帝保傅也, 帝亲幸其家,拜禹床下,深问天灾人事。禹当惟大臣之节,为社稷深虑,忠言嘉谋, 陈其灾患,则王氏不得专权宠,王莽无缘乘势位,遂托云龙而登天衢,令汉祚中绝 也。禹佞谄不忠,挟怀私计,徒低仰于五侯之间,苟取容媚而已。是以硃云抗节求 尚方斩马剑,欲以斩禹,以戒其余,可谓忠矣。而成帝尚复不寤,乃以为居下讪上, 廷辱保傅,罪死无赦,诏御史将云下,欲急烹之。云攀殿折槛,幸赖左将军辛庆忌 叩头流血,以死争之。若不然,则云已摧碎矣。后虽释槛不修,欲以彰明直臣,诚 足以为后世之戒,何益于汉室所由亡也哉!然世之论者以为乱臣贼子无道之甚者莫 过于莽,此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传称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 宗族称孝,朋友归仁。及其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动见称述。然于时人士诣 阙上书荐莽者不可称纪,内外群臣莫不归莽功德。遭遇汉室中微,国嗣三绝,而太 后寿考,为之宗主,故莽得遂策命孺子而夺其位也。昔汤、武之兴,亦逆取而顺守 之耳。向莽深惟殷、周取守之术,崇道德,务仁义,履信实,去华伪,施惠天下, 十有八年,恩足以感百姓,义足以结英雄,人怀其德,豪杰并用,如此,宗庙社稷 宜未灭也,光武虽复贤才,大业讵可冀哉!莽即位之后,自谓得天人之助,以为功 广三王,德茂唐、虞,乃自骄矜,奋其威诈,班宣符谶,震暴残酷,穷凶极恶,人 怨神怒,冬雷电以惊其耳目,夏地动以惕其心腹。而莽犹不知觉悟,方复重行不顺 时之令,竟连伍之刑,佞媚者亲幸,忠谏者诛夷。由是天下忿愤,内外俱发,四海 分崩,城池不守,身死于匹夫之手,为天下笑,岂不异哉!其所由然者,非取之过, 而守之非道也。莽既屠肌,六合云扰,刘圣公已立而不辨,盆子承之而覆败,公孙 述又称帝于蜀汉。如此数子,固非所谓应天顺人者,徒为光武之驱除者耳。夫天下 者,盖亦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 侯兴。”又曰:“侯服于周,天命靡常。”由此言之,主非常人也,有德则天下归 之,无德则天下叛之。故古之明王,其劳心远虑,常如临川无津涯。于是法天地, 象四时,隆恩德,敬大臣,近忠直,远佞人。仁孝着乎宫墙,弘化洽乎兆庶;为平 直如砥矢,信义感人神。虽有椒房外戚之宠,不受其委曲之言;虽有近习爱幸之竖, 不听其姑息之辞。四门穆穆,辟而不阖,待谏者而无忌。恆战战栗栗,不忘戒惧, 所以欲永终天禄,恐为将来贤圣之驱除也。且臣闻之,惧危者,常安者也;忧亡者, 恆存者也。使夫有国之君能安不忘危,则本枝百世,长保荣祚,名位与天地无穷, 亦何虑乎为来者之驱除哉!传有之曰:“狂夫之言,明主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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