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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男根的亚当(第五章)(8)



    多么洒脱,如秋风之逍遥,如野马之自由。时代的宠儿,大潮中的一叶流浪的轻舟。我是一个没有主宰的人。

    在红红的家里,我和他面对面默默坐着。这里具有堂皇的摆设,堂皇的忧愁,堂皇的回顾。一切都浓烈沉郁到如火如荼。我的心灵霎时变作一部苦难的历史。历史由血与火组成,即使在这个无所谓爱情的年代我也会深深感觉到灾难的可憎。灾难一旦和情人拥抱,降临给我的便是一片红色的遐想。淡淡的哀怜混合着淡淡的兴奋。

    远方,一千多公里以外,一辆列车被颠覆出轨。那是陇海线,是一场蜿蜒如蛇的焦火。红红的胴体正在急剧变化,过去是什么模样?现在是什么模样?披肩的浓密乌滑的头发,灵性的蕴含丰富的面容,二十八岁的少妇春情正浓,具有五年的婚姻历史,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寻找新鲜,亮眸里是撩拨人心的不满足。焦火正在焚毁一切,全世界的春情都失去了热量。

    但是灾难的沉重感无法摧毁我的冷酷,天生我是个没有伤感细胞的人。过了一会,焦火便不再焚烧我的心,那儿依旧是湛湛蓝天,灿灿太阳,没有一丝云的阴影。我鼓励自己应该惶遽不安,可一看到他的眼泪我就变得十分坦然。男人不该流泪,流出来的是咸水,真正失去的却是一片内在的澎湃海洋。海洋的力量,海洋的苍茫、神秘和恐怖,正是男人创造一切、征服一切的凭借。我相信男人的眼泪是精气造就的。精气从下面冒出来是走上正确轨道,从上面冒出来是误入歧途。上面的闸门一开,下面的河道就会枯竭。一个枯竭了的男人还有什么资格悲金悼玉?雌鬼九泉有知也会别转脸去将粉颈拧成麻花,也会将秀面委屈成冬天裂了口子的脚后跟。连女鬼都要恶心的男人还有什么让我畏惧和愧疚的?我这个扒灰之人坐在他们家里,比他本人还要理直气壮。香烟曲曲扭扭升入顶棚,想要在那儿弥漫成一片雾障。顶棚遮罩过我和红红,也遮罩过他和红红。顶棚知道,谁更能让红红像按动了开关的机器那样发出喋喋不休的嗲声浪语。我望着他冷笑,笑他还没有顶棚知道得多。我希望他看我一眼,迎受我这张冷冰冰的面孔的折磨。可他怎么也不肯抬起头。他依旧在抹泪。

    我要是死了妻子,我会怎么办?我绝不流泪,哪怕是为了一种做给别人看的假装的沉痛。我会通宵失眠,但那不是由于伤心难过而是由于激动兴奋。我将认真地设计未来,苦思冥想那个可以代替妻子躺在我身边的女人应该具有一种怎样的风情、怎样的神采、怎样的风韵,应该具有怎样一对Rx房、怎样一双大腿、怎样两只脚丫、怎样一个屁股,至于面孔,那当然是一种毫无遮拦的漂亮,拿出去能让别人艳羡,藏在家里能让我百看不厌、百亲不烦。生活就是这样,想丢的丢不掉,想要的要不来。突然,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我,又望望我坐着的这张长沙发——

    你知道吗?要是我不骂她,她是不会走的。

    这声音如同闭塞了腹部发声器的夏末的知了在沙沙哑叫。这是忏悔的声音,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空谷足音。

    我骂她时,她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后来她站起来,哭着走了。

    记得有一次,我对红红说,咱们换个地方干吧,沙发,怎么样?她的回答异常清脆,行啊。就是这张长沙发。她躺在上面,冲我跷起一双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啊,肉色的长筒袜。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脚发愤地亲吻。她似乎浑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部位都有性的要求和满足,当我嫌亲得不够狠,用手使劲搓揉她的脚面时,她竟激动得哭起来。我当时就想,如果一个女人能在别人触摸她的手指和脚趾时产生快感,那么挤公共车被异性踩住脚面和平时那些应酬性的握手也就算是一种失贞了。因为对她来讲,已经无所谓***的程度,充实其阴户和摩擦其那些最不隐秘的皮肉,处在同一条罪恶和幸福的水平线上。怪不得我们的祖先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教,最精通此道的淫鬼才会如此洞悉男女之间最微妙的防线,才会定出如此谨慎、如此准确的道德规范——

    可是你要知道,要是没有你,我会对她发火吗?

    他由对自己的忏悔转向对别人的谴责。可他就是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我呢?没有我就没有时代,就没有历史的进步,社会的发展,生活的七彩阳光。既然我是天下不可或缺的,那么就应该有无数个红红一样的女人。红红死了,黑黑出现。红红的家庭不破裂,黑黑的家庭就会破裂。假如世界上不存在有颜色的猎物,那还要色狼干什么?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蛀杠子。天下男人的妻子要是都那么安分守己,天下妻子的男人就永远不会有外遇。然而天下需要的不是安分守己而是外遇。这叫自然法则,无可更改的永恒秩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我的灵性的大脑里突然有了一道绝妙的公式:

    丈夫+妻子+情妇=三角

    妻子十丈夫+情夫=三角

    三角-三角=0

    这个公式告诉我,尽管我还不能确定妻子是否真有相好,也就是说,我和我妻子的行为事实上无法互相抵消,但从大局着眼,我的不忠却抵消了别人的妻子的不忠。我整天为女人奔忙,到头来等于零,也就是说等于我什么也没做。既然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没有必要为获得一个女人而欣喜若狂,也没有必要为失去一个女人而伤心断肠,更没有必要面对妻子而惭愧,面对情人的丈夫良心不安。因为此时此刻,在包括亚洲欧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在内的另一个地方,一个妻子正处在我的境地,她同样面临着情人的死亡和亡者亲人的哭泣。一颗流星陨落了,对我们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意味。人世间一种道德的存在与不存在,对宇宙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意味。哈哈,立足高原,放眼中国,纵览世界,思考茫茫宇宙,我是一个多么洒脱的人,一个多么富有智慧的天才。我不食人间烟火,不顾人间道德,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站在云端鸟瞰世界,世界如同泥做的弹丸,如同小便的气泡,如同一粒大肠杆菌。我是来自黑大山的神,我是神性的苍家人,我没有必要听一个目光短浅的凡夫俗子唠叨,更没有必要在听到他的唠叨之后和他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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