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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窗花,夜晚皮影

  去年的一个冬日里,回老家小住,睡在妈妈家的土炕上。车辆轰隆隆从街上驶过,吵得我无法入睡。抬眼看窗外,却忽然看到窗户上一幕一幕物体的影子不停地闪过,图像变幻着,趣味横生。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也是在这铺土炕上,跟姐姐一起看窗花,看皮影戏的情景。

白日窗花,夜晚皮影

  记忆里辽南的冬天总是很漫长,大雪一场跟着一场,寒风鸣着哨子从小村上空掠过。似乎还没到冬至,呵气成冰的日子就提前来临了。数九隆冬,室外温度在二十几度以下,整个村子都被冻住了一般,连屋顶上冒出的炊烟也被无边的冷气拦截,飘散得断断续续。大人孩子几乎整天都猫在屋子里,偎着热炕头取暖。

  而六七岁的我总是贪睡,每天早晨赖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不肯起来。当然,被窝里还有五姐。褥子下面饿土炕已经不太热乎,我们两个背靠背,靠彼此的体温取暖。不起床的原因就是怕冷。

  特别是从被窝里钻出来的那一刹,屋子里的冷气扑面而来,刺激着穿着单衣单裤的皮肤,冷得直打哆嗦。棉裤棉袄脱下了一个晚上,里面也裹着凉气,将自己的胳膊腿伸进去,会被又一股冷气击中,鸡皮疙瘩瞬间会冒出一层又一层。每天早晨都会经历一次穿凉衣服的过程,所以总是尽量躲避着那个冷飕飕时刻的到来。

  躺在被窝里时,我和五姐除了互相挠痒痒,乐此不疲的事情就是看窗花。

  老屋虽然低矮,阳光射进得也很迟,但并不影响窗玻璃上每天清晨都会挂上一层厚厚的白霜。这些白霜又凝结成形形色色的窗花,借着室外的天光,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从那些窗花中很容易找到一片争奇斗艳的花丛,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子,再往玻璃中间看,会看到满天繁星,一闪一闪的,光芒四射。我和姐姐最喜欢的还是看玻璃上的海底世界。几乎从每一块玻璃的最底层开始,都流动着一片汪洋。

  这片汪洋里有奇形怪状的珊瑚,珊瑚丛中游动着三角形的、椭圆形的、锥形的各种姿态曼妙的小鱼儿。曲折的海岸线上,时而还会看到高大的椰子树,随着海风,和着涛声,摇曳出哗哗的声响。玻璃上的海是纯白无暇的,但在我们眼前那完全是一片澄澈纯蓝的海域,无边无际,满足着从未看到过大海的我们对海洋的所有想象。

  我们看到了什么样的窗花,在图画本上常常会画出什么图案。在那个电视内容还不够丰富的年代,窗花的世界在我们眼前已足够烂漫,大大开启了我们的绘画灵感。我们常常不祈盼太阳升得那么快。

  因为只要太阳一出来,再冷的阳光折射到玻璃上,窗花也会慢慢融化。那些美好的图案会从我们眼前一点点消失。蔚蓝的大海,茂密的树林,绿色的草地,漫天的星斗都会随着太阳的照射化成一股股水流,顺着玻璃淌到水泥窗台上。

  好在,因为冬天那么漫长,我们总是有盼头。今天化掉了的图案,明天还会在玻璃上凝结成新的图案,说不定还会看到鸟雀歌唱,松鼠爬树什么的,让我们欢喜雀跃。

  但有时,看窗花的心情没那么愉悦。我和五姐赖着床,但其他姐姐要吃饭。通常已准备放桌子的四姐就说两句话。第一句,你俩起不起来?我和五姐都异口同声,不起来。第二句,你俩还是不起来呗?这时候我和五姐会嗖地一下钻进被窝里,动作要快,而且脑袋不能露在被子外面。

  因为接下来四姐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桌子直接放到我俩身上,端菜,吃饭,津津有味。我俩缩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只要稍一扭动身子,桌子就跟着活动。桌子动了,上面的菜汤就会洒出来,四姐就会从桌底踹我们一脚。我在心里想着窗花要化掉了,看不成了;又发觉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苞米粥,小咸鱼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就后悔着没及时起来,在桌底下又动弹不得,像受了软禁一样难受。

  等姐姐们终于吃完了饭,我和五姐也恢复了人身自由,再一看窗上,哪里还有窗花的影子。千奇百状的窗花此时全化成了细细长长的水流,从玻璃上往下淌呢。我和五姐只好愁眉苦脸地坐起来穿衣服。妈妈走过来责备着,赶紧起来吃吧,饭都在锅里热着呢。脸上嗔怒着,语气却极其温柔,我和五姐大喜,心中顿时云开雾散,也忘了穿棉衣棉裤时扑面而来的凉意了。

  等夜晚悄悄降临,躺在炕上看皮影,是我和五姐的又一大乐趣。

  看皮影不分季节。我家住在街边,每天晚上只要有车辆驶过,车灯投下的光束会把院子里许多物体的形状投影到窗上,一幅幅图片不停闪现,就成了生动的皮影。

  其实院子里有什么,我们脑海里都清清楚楚。可是当他们的影像出现在玻璃上,很多时候并不完整,只是一个粗线条的轮廓时,看起来朦朦胧胧,就让人匪夷所思。如果街上的车辆行驶得不快,投影从窗上慢慢掠过,我和五姐偎依在被窝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就会很容易辨别出那是什么东西的影子。

  通常,树的影子最好辨认。院子里正好有几棵桃树,弯弯曲曲的枝干投影在窗上,线条清晰,枝桠分明,特别好看;有时候驶来的是小车,光束只照到院子里一些物体的顶部,窗棂上便现出一些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像是走进了一所神秘莫测的古城堡,各种尖顶的、圆顶的房子让你目不暇接。但如果街上的车辆行驶得很快,一幕幕投影不停地闪过,窗户上就完全像是演电影了。前一幕还没看完,还不过瘾,后一幕就急急地上演,让我和姐姐看得眼花缭乱。

  躺在被窝里猜皮影,是我和五姐常做的事情。刚躺下时,总是睡不着。只要有车辆驶过,我和五姐就大睁着眼睛看落在窗户上的影子。有时候,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我和姐姐会争执不休。吵到了躺在炕头的爸妈,妈妈一定会说,赶紧睡觉,你俩。结论还没出来,分不出胜负,都不服气,又不敢再大声说话,迷迷糊糊睡着了。皮影戏却还在上演,一幕一幕,不停地重复着上一场,就这样会一直演到第二天黎明。

  醒了,又赶紧去看窗花。看海底的珊瑚又变成了啥形状,看树林里昨天那些野花开放了没有。自然这些窗花都不是昨天的样子,眼里就被另一种新奇的景象填满了。

  白天窗花,晚上皮影。贫寒的日子里,没啥好吃的,没啥好穿的,就一栋老屋,姊妹六个和父母睡在一铺大炕上。但我们的乐趣总是无穷无尽,若是闭上眼睛想一想,就会觉得那段时光并没有走远。

  我和五姐背靠背的温暖,四姐的霸道,妈妈粗言厉语里的爱,会让我的心里涌起一股一股的暖流;而那些落了又开了的窗花,那些隐去了又重现的皮影,让每一个寒冷的清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都变得有趣而值得等待。

  如今,老屋还在。守着街边几十年,风风雨雨中依然矗立在那里。只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已年迈。老屋的窗户几经翻修,在寒冷的冬日里再也看不到奇形怪状的窗花。一段贫寒的日子隐没在岁月的风里,但亲情萦绕的时光却在记忆里扎下根,成树成林,在未来的日子里永远蓊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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