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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男根的亚当(第四章)(7)



    然而,我还是站着,我的本能就是直立,像松杉像刺柏像高原桧像远方巍峨的黑大山。我疼痛得咬牙切齿,又扔过去第二块第三块石头。苍狗獒拉灵敏地躲闪着,再也没有被我击中。我又发现我的反抗毫无希望了。聪明的苍狗獒拉却明白,彻底摧毁我的时机已到。它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又慢慢朝我逼来。狗眼里冒出两股我从未见识过的兽性的蓝光,火焰般熠熠燃烧。被我揉皱了的黑毛渐渐恢复了原状,又有声有色地耸立起来了。狗头摇晃,一再摇晃。牙龇出来,又收进去,舌头拖得几乎就要掉到地上,忽地又卷起。粗闷的鼻息和嗓眼里的低唬此起彼伏,间或仰头来一串惊心动魄的狂吠。而更让我两眼眩迷的是我自己的生命的痕迹——苍狗獒拉黑色的躯体上有我湿漉漉的人血,壮丽而悲惨。

    近了,它离我越来越近了。死亡的威慑早已袭遍了我的全身,心似乎不再跳了,就像四周的森林倏然停止了喧哗。

    苍山沉寂,无边的静谧中,只有一种声音能和苍狗獒拉的吠声一样引起我的震颤。这声音在我身后,在我苦苦企盼过的被山林遮挡去了的那边,悠远、微弱、若断似连。一会,又变得格外清晰,有欢呼,有人众的齐声吆喝,有杂沓的揪心揪肺的脚步声,还有和我一样的面对暴虐的惨叫和反抗的嘶喊。后来就消逝了,依旧是绿沉沉的安谧。我有点分神,回了一下头,又回了一下头。雾岚升起,很快积厚,好像已经不存在隐藏着鬼不养兵娃的那边了。

    一阵风铺地刮来,苍狗獒拉恰到好处地选择了进攻的机会。这次它没有跳起,而是贴着地面直扑我的脚踝。脚烂了,但我没有倒地。我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似乎就是不再像畜生那样爬下。人的尊严和生的欲望就在这站立的姿势中可怜巴巴地萎缩着。

    苍狗獒拉得意地抖动带血的黑毛,用肿胀的眼睛斜视着我,再次扑来。我仿佛不再会思考了,一股神秘的力量驱动着我,我仓皇地学着它的样子扑了过去。苍狗獒拉没料到它的对手会来这一招。在即将和我碰撞的半途中它突然止步,强烈的惯性使它无法立稳,一个滚儿打到我的脚边。我被它绊倒了,重重地压在它身上。它扭过脖子来将利牙插入我的大腿。而我下意识的举动便是双手卡住它的脖子。我惨叫,它发出一阵尖尖的哀号。这哀号让我惊悟:我依旧是个骄傲的灵长,而不是一只黑狗眼中的低能的猎物。我移动大腿,让皮肉离开它的牙齿,然后稍稍抬高,又重重地朝它的眼睛蹾去。这样,我蜷缩的身体就整个儿压在了它头上,而它的身子却被我强迫得朝一边摆去,和我列成了一条水平线。它死命挣扎,没有节奏地胡乱用劲,毫无作用地浪费着精力。只一会,这种挣扎就渐趋平静。它那用后腿强撑着的身子也从腰际弯了下去,没持续多久,肚腹就贴住了地面,接着,筋肉缩成葫芦串的后腿就有些颤抖了,慢慢地下沉着,终于斜斜地贴向地面。我觉得我马上就可以打死它了。我用腿压住它的脖子,腾出一只手,朝它的头颅砸去。我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到我手背上的皮肉一层层剥去,骨头疼痛得无法再和外物接触时,我才住手。它出血了,眼睛、耳朵、鼻孔、舌头,全都被我打出了血。狗血淋头,七窍冒烟,我舒畅地喘口粗气,松开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低头望它,就像悲哀地望着一只野兔或一张掏空的皮囊。

    它就要死了,那充血的狗眼中勉强射出的黯淡的光亮让我高兴,让我可怜它,也让我觉得我应该感叹生命的无常了。

    可我没想到,即使在这种时候,苍狗獒拉也没有失去它作为自然骄子的傲慢与偏见。它也在可怜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用黯淡的目光传递着对我的蔑视,好像面对我,它用不着让眼睛发出光亮来似的。在人和动物之间,到底谁更应该可怜谁?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便觉得我并没有胜利。

    苍狗獒拉恢复体力的速度是惊人的,就像湿润肥沃的森林土中顷刻再生的黑穗子草,像苍家人飞快传播的隐秘消息。霎时死亡,立马复活,似乎它的生命不止一个,肉体也随时可以更新。它抽搐了一下,又连续抽搐了好几下。腹部突然有了大起大落的动荡,一股气体喷鼻而出,吹起一阵尘烟向四周弥漫。等我意识到危险重又逸来时,它就巍赫赫崛起了。

    好沉重的森林雾,从寂静的那边飞奔过来,带着山野的原始气息,将大地淹没了,也淹没了潜藏在绿林深处的残杀和死搏。我和苍狗獒拉的对峙出现了一阵和平的等待,浓雾从我们之间穿过,它望不见我,我也望不见它。但当雾薄气轻时,我猛然发现,这从天而降的雾已经延宕了让我彻底致它于死地的机会。不仅如此,和人一样狡猾的苍狗獒拉趁着大雾已经向我靠近了。血迹浸染的狗头上那一对阴险的狗眼眯了起来,狞笑着直视我。我不寒而栗,一步步朝后退,两手无力地下坠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直想背后有一只大手将我扶住。

    老河,消逝在神秘之中的老河,还有死活不知的鬼不养兵娃;灵魂,生生不息的到处飘游的灵魂,至少,有一百多个是我的老相识,会来帮助我的。

    但是,我搞不清楚,是那些历历在目的灵魂走向我,还是我应该走向他们加入那冥然之中恢弘悲怆的幽鬼行列呢?

    我觉得我就要完蛋了。伟大的我,光荣的我,美丽的我,壮观的我,就要倒下去了,倒在一条恶狗的血口之下,死、去。

    我、不、怕、死。在这生命之光就要泯灭的时刻,我看到了生的恐怖。来吧,苍狗獒拉,我的召唤就是你的使命。你活着,就是为了用你的生命灭杀别的生命。你扑了过来,好狗。你又一次用复仇的前肢将我扑倒在了绿绒毯上。我发现你那飞快增长的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候对我更有威慑,况且,迎受你的冲撞的不过是一个伤残的肉体。来吧,苍狗獒拉,我会将裸露的肌肤横陈在光天之下,任你的利牙一块块切割、咬碎。吮吸我的血吧,我的血是世间最美丽的最有滋味的血。

    可是,我还是不能这样死去。尤其是当我发现身后那排油松组成的绿色屏风朝里凹去,中间露出一道缝隙时,我恍然以为那就是我应该躲藏起来的洞穴。我爬过去。不管苍狗獒拉在我后面如何肆虐,我机智地更是愚蠢地将头挤进了缝隙,再用肩膀使劲顶撞,试图探进身子去。苍狗獒拉搞清我的意图了,咬住我破损的裤子,用力后拽。我被拉了出来。荒风和野兽又一次覆盖了我的全身。我直起腰,想用刚才对付它的办法重新抱住它的头颅.但它来回躲闪着瞅准机会,一口咬住我的左臂,又急速闪开。似乎我的臂膀上的疼痛还没来得及产生,它又箭矢般射过来,在我早已负过伤的右臂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之后,它又跳开去,带着响亮的唬声凝视着我。我蓦然看到,那两道黑色的长剑一样锐利的眼光在直直刺向我的脖子、脖子上那个隆升而起的蠕动的喉结。它也想利用我脖子的柔软和脆弱最终将我杀死吗?我庆幸,是我教会了它。假如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起过什么作用的话,那也许就是咬喉咙战术的流芳百世了。但是,我是一个老天恩宠过的生命,无论理智如何告诉我走向死亡的伟大和幸福,我也无法做到挺直身子,将我完美无缺的文明而白晳的脖颈奉献在它的利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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