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个平庸的好人，却鬼差神使地想成为坏人中的精英，结果——坏人没当成，做好人的资格也丧失了大半，处于不好不坏、不伦不类、不明身份的暧昧状态。
时常梦见地球上所有的好人和坏人分立在我的左右，要求我选择归属，否则就都抛弃我。如果同时被所有好人和坏人所抛弃，那么，我将沦落为地球上最孤独的动物，这当然是我要极力避免的，因此我要严肃认真地向全世界宣布：虽然我不会拒绝好人给我的好处，但我命里注定只能爱上坏人，因为好人通常是枯燥无味的，而坏人大都生机勃勃，洋溢着坏人才有的魔力。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是在正话反说，故意背叛自己：一个历史悠久的好人怎么能旗帜鲜明地热爱坏人呢？我倒觉得这与其说是背叛自己，不如说是回归本性的返祖冲动——别忘了，地球上的人都是坏人的后代，堕落的产物！要不是亚当和夏娃受到了蛇的诱惑，违背了天堂的堂规，被流放到地球上，地球上才不会如此人丁兴旺，充满喧哗和骚动，而会像火星、土星、木星般纯洁得一无所有；夏娃是最早的坏女人，亚当是最早的坏男人，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则是坏人最早的导师。
在全善的上帝和邪恶的蛇之间，亚当和夏娃选择了后者，是因为：后者作为坏人的导师比上帝那个老好人更有魅力，他为人类指引的道路通向快乐和解放，而不是禁欲和压抑。做伊甸园中的好人必须压抑生命中很多健康的冲动，堕落则总是会产生快感乃至高潮体验，所以，亚当和夏娃所做出的是顺应生命本性的选择。地球上所有的好人和坏人都应该感谢他们创世纪的堕落——一次使地球生机勃勃、使好人和坏人都得以在地球上存在和繁衍、使文明在大地上茁壮生长的解放之旅，都应该感谢那条足智多谋的蛇（宇宙中最成功的策划大师）——如果没有他的教诲，就只有上帝忠诚的儿女，不会有独立自主的人类和丰富多采的世界。
如果说上帝是好人的缩影，那么，魔鬼就是坏人中的极品。与只知道向人类发布禁令的上帝相比，魔鬼可以称得上职业解放者：束缚人是上帝的事业，魔鬼则致力于解开枷锁，让人在解放后的恐惧和战栗中自我担当一切。
他们这样做倒不意味着他们特别钟情于人，而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本性，因为他们天生就是规则和枷锁的敌人，看见它们就会产生破坏的冲动。恰如农民热爱耕作、工人喜欢做工、军人习惯于打仗、艺术家沉醉于创作，魔鬼们痴迷于解放的事业和技艺。伊甸园中的蛇就是最早的魔鬼，他看见亚当和夏娃傻呼呼地生活在各种束缚中，便开始了最早的解放行动：开导他们吃了智慧果，让他们心明眼亮，成为具有选择能力的人。
大家只要看一看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就会明白魔鬼对人类的贡献有多么巨大：没有魔鬼，今天的一切就无从谈起。我们都是魔鬼解放事业的受惠者。欧洲的浮士德博士对此肯定有深刻的体会和体验：要是没有魔鬼的引诱，他终其一生不过是个枯燥乏味的学究，然而，就因为听从了魔鬼的呼唤，他开始了怎样丰富多彩的人生啊——周游世界、与不同类型的美女恋爱、凌驾于国王与教皇之上、领导人民填海造田，等等，等等，等等，等等。这样的人生一刻值千金。为了如此人生，又有什么不可以付出呢？而他付出的不过是灵魂——灵魂本来就不存在，因而根本谈不上付出。显然是魔鬼为了让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解放后的人生，伪造了这个契约，以免他因毫无付出而过分内疚。
以邪恶之名行解放之实乃是魔鬼的行为艺术的最大特点。他们确实比以正义的名义禁锢人的好神和好人可爱多了。魔鬼的可爱之处还在于他们不仅仅是解放者，而且具有艺术家气质，能把严肃的拯救行动变成亦诙亦谐的悲喜剧。这正中人类的下怀：既能体验到解放的快乐，又可以在情节复杂的戏剧中忘记自己的堕落。难怪人们会在赞美上帝的同时暗暗皈依魔鬼，以至于上帝成了天堂中的光杆司令，魔鬼的王国却在天地之间不断扩展。人们热爱魔鬼实际上就是热爱自由，而热爱自由就是热爱自己，这是只可体味不可说出的真理。
魔鬼在完成了自己的创世纪之后，绝大部分隐身于人间，在尽情享受世俗的快乐的同时继续解放的事业。他们结婚生子，传道授艺，教书育人，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坏人。坏人由于血统上的优势和职业的特点（破坏什么需要高超的智慧，所以，成为坏人的最低条件是不能弱智），大部分都比好人更有魅力。他们表面上声名狼藉，实际上却是世俗世界的宠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坏，男人也会无精打采。
坏人是最可爱的人，对好人来说尤其如此。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事实恰恰相反——爱上坏人的大都是好人。道理很简单：好人不善于打破规则（这是做好人的前提），大都枯燥乏味，因而需要高强度的补偿，这使得他们分外热爱生活中的意外事件；坏人则通常是制造意外事件的大师和小师，他们所制造的乱子对好人具有无限的吸引力。就其本质而言，好人是厌恶自己的人，根本就不会爱上其他的好人：一个本来就枯燥无味的家伙怎么会爱上另一个枯燥无味的家伙？谁愿意让自己枯燥的生活雪上加霜？一个枯燥无味的好人如果终生爱上了另一个枯燥无味的好人，那么，他会在临终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生活过，这时再呼唤坏人，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坏人对没有希望的临终者是不感兴趣的：对临终者感兴趣的，不是好人，就是好神，前者习惯于通过临终关怀延长好人的枯燥生涯，后者则打算将临终者改造为无欲无恨无生无死的灵魂，将他们带到没有罪恶、没有痛苦、没有欲望的天堂中去——宇宙中最枯燥乏味的地方。所以，很多好人都会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义无返顾地奔向坏人。这正中坏人的下怀：坏人与坏人由于同类相妒、同性相斥、同行相轻而难以真正地相亲相爱，坏人在坏人中间总是孤独的，人只能在好人中找到欣赏者。只有好人才能欣赏坏人邪恶而精彩的心灵，也只有坏人由于内在的丰富而愿意忍受枯燥乏味的好人。好人如果永远告别了坏人，将无法忍受枯燥的人生，坏人离开了好人，将成为没有欣赏者的艺术家，终究会孤独而死。好人需要坏人的程度与坏人需要好人的程度是相等的。好人与坏人命里注定要纠缠在一起，他们的恩怨永难了结。企图了结它的人就是企图了结人类本身。
但是，好人与坏人的联合是不平等的：好人只善于守成，坏人则通过不断的破坏推动历史前进，所以，好人基本上只能扮演被领导的角色。倘若把历史看作历史剧，那么，坏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主角，好人不过是配角或观众。想一想吧，历史上那个崭新的阶段不是由破坏者创造的？有哪些伟大的破坏者在其开始事业时不是被当作十恶不赦的坏人，处于被通缉、被追捕、被驱逐、被审判的状态？我们之所以忘记了他们曾经是坏人，是因为他们在成功后被集体追认为好人——开创了一个时代的好人。坏人创造历史，好人维持历史：他们的角色几乎总是固定的。好人只能在相对平庸的历史时期内治理世界，并且其业绩从总体上与坏人相差甚远：在那些由公认的纯粹好人统治的时代和国度，生活往往是枯燥乏味乃至黑暗的（中世纪便是如此）——好人让所有人变好的愿望使禁忌和规则过多，使世界变成了监牢，使好人与坏人都成了囚徒，与此相反，坏人的浪漫主义情怀虽然会令世界出现一些小灾小难（打开枷锁的强烈冲动会使他们把不是枷锁的锁也破坏了），但人们却会尽情地享受解放的欢乐，让生活成为狂欢节（坏人克林顿领导的美国就处于美国历史上最强大的阶段）。在历史的天平上，坏人的份量要远远重于好人，所以，坏人不能太多，好人则不能太少，否则，世界就会失去生态平衡，灾难就会降临。坏人注定是世界上的少数种族，因而必然是珍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