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重叠(2)
时间:2011-06-16 作者:陈丹青 点击:次
但是聪明的意见会说,摄影、电影,甚至电视的摄制,均可有效处理此一主题,为什么作者偏要借助传统而过时的写实绘画? 这是难以反驳的意见,这也是《图像与风景》系列所蕴含的深刻悖论。 我们应该记得,当欧洲人描绘“画中画”时,摄影与电视尚未诞生,人们将绘画看成是“世界”的寄存之所,在20世纪前,绘画的部分功能即相当于今日的“媒体”。在今日媒体时代的观看经验中,绘画中那部分认知世界的传统功能还有没有价值?如果有,那是什么?翁云鹏的作品或许可以算做回答,或许,他给出了更形复杂而令人困惑的问题。 电视机的“四边”,即相当于昔日油画作品的四边。电视屏幕向来是传播世界图像的“窗户”,当这“窗户”的四边为更大的四边所框定,屏幕中的新闻图像也被置于“画中画”的同样处境。就我记忆所及,早在60年代,美国摄影家弗里德兰即拍摄了一大批黑白照片,每一照片的场景都是家居、旅馆、办公室或公共场所的某一角落,而每幅照片的中心总是一台开亮的电视机,恰如翁云鹏所描绘的画面。 异曲同工?且慢,此事应该是“异工”而“同曲”——弗里德兰手中的工具不是画笔,而是摄影机,这工具与他摄取的电视机均为“机器”,因此,他的作品乃是“影像中的影像”,二者的工具与手段是同质的,犹如描绘对象与描绘方法均为同质的手工绘画,产生了17世纪的“画中画”。 许多电影与电视作品均曾一再出现过电视机,以及人们正在“看电视”的情景,不论其观念与主题如何,那仍然是“影像中的影像”。现在,翁云鹏将“媒体影像”强行组入绘画,画出了这批可以称之为“绘画中的影像”作品,至此,手工绘画与媒体影像的概念,至少在视觉上被混淆,甚或被偷换了:在他的画中,“电视影像”全是假的,是用油画颜料画出来的,但又是真的,因为画面中确凿放着一架“电视机”,我们的眼睛不会将之认作别的东西,就像我们在肖像画中“认”出人脸,在静物画中“闻”到水果与花朵的清香。 这里,马格利特著名的公式——“这不是一支烟斗”——又一次获得证实,随即遭遇挑战:我们的眼睛仍然会“相信”,或者,准确地说,会“同意”这是一台“电视机”,我们依然会亲眼默认古老的绘画的骗局,并与之合作。 这是一幅幅亲切而怪异的图画。当翁云鹏将异质的媒体影像带进绘画,“媒体”似乎因此而“贬值”了:它在作者描绘的景物中被缩小后,变成画面的“符码”与自身的“副本”,与绘画“扯平”,仅只作为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绘画似乎并未因此“升值”,情形或如罗兰·巴特所说:媒体时代的绘画变成视觉的可疑之物。由于电视的介入,这批画反而确认了媒体影像的霸权:在风景中,它那么小,那么突兀可笑,但它依然是画面中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发言”者,周围的景物无法分享它的优越感,我们在景物与电视间移动目光,终于会承认作者选取的每一个场景——粗陋,熟悉,琐碎,亲昵,处处铭刻着我们生活其间的斑斑证据——都有赖于电视机的在场,不然,这些场景难以宣称自己是一幅“画”。 作者应该感谢“媒体”,是电视机使他“发现”了我们周围的“风景”:这是一批媒体时代的风景画,“世界”与“本土”的差异,“时间”与“时事”的重叠,在画面中处于既是否定的,又是肯定的状况,这状况,成全了这批风景画,而这片风景的主人,便是我们。 我们应该感谢“绘画”,当电视机的四边被框定在绘画的四边之内,我们得以从绘画的立场解读“媒体”的传奇与虚幻。这批作品生动而有效地将媒体影像置于绘画图像的空间——那不过是杂物与空地上的一束光亮,要不是绘画使之收敛,我们的目光就总是被电视屏幕所支配,成为媒体影像的无条件的俘虏,现在,我们在这批风景画面前,重又成为观看的主人。 而绘画也该感谢媒体:当它接纳了媒体的影像之后,便不再有理由被认为是失效的视觉文本,它因此确证了自身的价值,这价值,就是绘画依然能够调节或校正我们的观看本能,使之不至于在媒体时代过度迷失;媒体,自然也该感谢绘画:提供“真实”原是媒体的承诺,唯在它被绘画“贬低”之后,这才凸显了不同世界之间的真实的距离,这距离本身,反而要比电视屏幕所能提供的“真实”来得更真实。 遥远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媒体的世界与绘画的世界,在翁云鹏的画面中交相重叠了,“世界”,经由二者的重叠同时向我们呈现各自的幻象与真相,提醒着我们与世界、世界与我们的关系。我们应该对“观看”抱以适度的怀疑,以便维持我们对自己的眼睛的信赖,因为绘画仍然值得信赖——这批作品可能还在提醒另一项连作者也可能忽略的事实:绘画的诞生始终取决于我们的双眼,而所有摄取影像的高科技镜头,即便再精确,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单眼”的器械。 2002年2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