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店(4)
时间:2022-09-20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金枝觉得根鸟很好玩,低头暗自笑了笑,走出门去。 晚上,根鸟早早来到戏园子,付了钱,在较靠前的座位上坐下了。 轮到金枝上台时,根鸟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表演。他看她的水漫过来一样的脚步,看她的开放在空中的兰花指儿,看她的韵味无穷的眼神,看她的飘飘欲飞的长裙……那时候,除了这一方小小的舞台,一切都不存在了。 金枝迷倒了正百无聊赖的根鸟。 金枝上台不久,就看到了根鸟。她不时地瞟一眼根鸟,演得更有风采。 从此,根鸟流连于莺店,一住就是许多日子。晚上,他天天去泡戏园子,如痴如迷地看金枝的演出。那些阔人往台上扔钱,他竟然不想想自己一共才有多少钱,也学他们的样子,大方得很。若是有一天晚上他没有去戏园子,这一晚他就不知如何打发了。白天,他也想能常看到金枝,但金枝似乎天性孤独,总是一人呆在屋里,很少露面。这样,他就把白天的全部时光,都泡在赌场里。对于赌博,他似乎有天生的灵性。他在赌场时,就觉得有神灵在他背后支使着他——真是鬼使神差。他不知道怎么就在那儿下赌注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先住了手。他心里并不清楚他自己为什么会作出那些选择。那些选择,总是让他赢钱,或者说总是让他免于输钱,但同样都无道理。他用这些钱去喝酒,去交客店的房费。莺店的赌徒们都有点不太乐意他出现在赌场,但莺店的人又无话可说。赌徒们必须讲赌博的规矩。 根鸟的酒量越喝越大。他以前从不曾想到过,他在喝酒方面,也有天生的欲望与能耐。酒是奇妙的,它能使根鸟变得糊涂,变得亢奋,从而就不再觉得无聊与孤独。不久,他就有了酒友。那是他在赌场认识的。根鸟喜欢莺店的人喝酒的方式与样子。莺店的人喝酒比起米溪的人喝酒来,更像喝酒。莺店的人喝酒——痛快!他们喝得猛,喝得不留一点余地,喝得热泪盈眶,喝得又哭又唱,还有大打出手的,甚至动刀子的。根鸟原是一个怯弱的人,但在莺店,他找到了野气。他学会草原人的豪爽了。他觉得那种气概,使他变得更像个成熟的男人了。在酒桌上,他力图要表现出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的气派与做法。他故意沙哑着喉咙,“哥们儿哥们儿”地叫着,甚至学会了用脏话骂人。 莺店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了这个不知从何处流落到这里的“小酒鬼”。 小酒鬼最得意时,会骑着他的白马,在小城的街上狂跑。马蹄叩着路面,如敲鼓点。 他在马背上嗷嗷地叫着,吸引得街两侧的人都纷纷拥到街边来观望。 这天,他喝了酒,骑着马又在街上狂跑时,正好被上街买东西的金枝看到了。当时,金枝正在街上走,就听见马蹄声滚滚而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马就已经呼啦冲过来了。她差一点躲闪不及被马撞着。 根鸟掉转马头,跑过来,醉眼朦胧地看着金枝。 金枝惊魂未定,将手指咬在嘴中,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金枝痴痴地一笑,用力一拍马的脖子,将身子伏在马背上,旋风一般地向街的尽头跑去。 不知为什么,根鸟开始有点害怕金枝的目光了。他一见到这种目光,就会面赤耳热,就会手足无措。 但金枝却渐渐胆大起来。她越来越喜欢把黑黑的眼珠儿转到眼角上来看根鸟,并用一排又白又匀细的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她甚至喜欢看到根鸟的窘样。 夜里,根鸟躺在床上时,有时也会想到金枝:她的那对让人心慌意乱的眼睛,她的那两片永远那么红润的嘴唇,她的那两只细软的长臂,她的如柳丝一般柔韧的腰肢……每逢这时,根鸟就会感到浑身燥热,血管一根根都似乎在发胀。他就赶紧让自己不要去想她。 但,根鸟自从头一次见到金枝时,就隐隐地觉得她挺可怜的。 他无缘无故地觉得,金枝的目光深处藏着悲伤。 这天晚上,金枝在别人演出时,穿着戏装坐在后台的椅子上睡着了。此时,靠着她的火盆里,木材烧得正旺。不知是谁将后台的门打开了,一股风吹进来,撩起她身上的长裙,直飘到火上。那长裙是用上等的绸料做成的,又轻又薄,一碰到火,立即被燎着了,转眼间就烧掉了一大片。 一个男演员正巧从台上下来,一眼看到了金枝长裙上的火,不禁大叫一声:“火!”随即扑过去,顺手端过一盆洗脸水,泼浇到金枝的长裙上。 睡梦中的金枝被惊醒时,火已经被水泼灭了。 那个人的喊声惊动了所有的人。第一个跑到后台的是班主。他一句话没说,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儿看着。 金枝看到了那双目光,站在墙角里浑身打着哆嗦。 不知什么时候,班主走掉了。 金枝小声地哭起来。两个比她大的女孩儿过来,一边帮她脱掉被烧坏的长裙,一边催促她:“快点另换一件裙子,马上就该你上场了。”金枝是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中扮演着角色的。她的脚步有点混乱,声音有点发颤。若不是化了妆,她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 台下的根鸟看出,金枝正在惊吓之中。散场后,他就守在门口。戏班子的人出来后,他就默默地跟在后边。他从女孩儿们对金枝安慰的话语里知道了一切。 那个班主甩开戏班子,独自一人,已经走远了。 根鸟无法插入。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好对金枝说,心里除了着急之外,还不免有点怅然。他见有那么多人簇拥着金枝,便掉转头去了酒馆。 夜里,根鸟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客店。上楼梯时,他就隐隐约约地听到金枝的房间里有低低的呻吟声。越是走近,这种呻吟声就越清晰。她好像在一下一下地挨着鞭挞。那呻吟声一声比一声地凄厉起来。呻吟声里,似乎已含了哭泣与求饶。但,那个鞭挞她的人,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反而越来越狠心地鞭挞她了。 根鸟听着这种揪人心肺的呻吟声,酒先醒了大半。他茫然地在过道上站了一阵之后,“吃通吃通”地跑到楼下,敲响了女店主的门。 女店主披着衣服打开门来:“有什么事吗?” 根鸟一指楼上:“有人在欺负金枝。” 女店主叹息了一声:“我也没有办法。她是那班主在她八岁时买来的,他要打她,就能打她,谁也不好阻拦的。再说了,那件戏装也实在是件贵重的物品,班主打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