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溪(6)
时间:2022-09-19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秋蔓笑笑,将铜盆放在架子上。那铜盆擦得很亮,宽宽的盆边上搭着一块雪白的毛巾,盆中的清水因盆子还在微微颤动,荡出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根鸟手脚不免有点粗笨,洗脸时,将盆中的水洒得到处都是。 秋蔓一旁站着,眯着眼笑。 等根鸟吃完早饭,秋蔓就领他在大院里的那一幢幢房子里进进出出地看,看得根鸟呆呆的。这个大宅,并没有给根鸟留下具体的印象。他只觉得它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颜色与光影在他的感觉里闪动:砖瓦的青灰、家什亮闪闪的荸荠红、庭院莲花池中水的碧绿、女佣们身着的丝绸衣服的亮丽…… 杜家是米溪一带的富户,有田地百余亩,有水车八部,有磨坊两座,还有一爿这一带最大的米店。 根鸟自然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大宅。 接着,秋蔓又领着根鸟去看米溪这个镇子。 这是大平原上的水乡地区。米溪坐落在一条大河边上。一色的青砖青瓦房屋,街也是由横立着的青砖密匝匝地铺成,很潮湿的样子。街两旁是梧桐树。梧桐树背后,便是一家家铺子,而其中,有许多是小小的酒馆。家家的酒馆都不空着。这里的人喝酒似乎都较为文雅,全然没有根鸟在青塔或其他地方上见到的那么狂野与凶狠。他们坐在那里,用小小的酒盅,慢慢地品咂着,不慌不忙,全然不顾室外光阴的流逝。几条狗,在街上随意地溜达,既不让人怕,也不怕人。中午的太阳,也似乎是懒洋洋的。小镇是秀气的,温馨的,闲适的。 根鸟走在阳光下,也不禁想让自己慵懒起来。 在杜府住了两日,根鸟受到了杜家的热情款待,但他在心里越来越不自在起来。这天晚上,他终于向秋蔓的父母亲说:“伯父伯母,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秋蔓的父母似乎挺喜欢根鸟,便用力挽留:“多住些日子吧。” 根鸟摇了摇头:“不了。” 秋蔓的父母便将根鸟要走的消息告诉了秋蔓。秋蔓听了,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鸟就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将白马从后院的树上解下,牵着它就朝大门外走。 秋蔓的父母又再作最后的挽留。 根鸟仍然说:“不了,我该上路了。”他说这句话时,不远处站着的秋蔓正朝他看着。那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它使根鸟的心忽地动了一下,话说到最后,语调就变弱了。 秋蔓默默地站着,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杜府的老管家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就走过来从根鸟手中摘下缰绳:“既然老爷和太太这么挽留你,小姐她……”他看了一眼秋蔓:“自然也希望你多住几日,你就再住几日吧。” 根鸟就又糊里糊涂地留下了。 又住了三日,根鸟觉得无论如何也该走了。这回,秋蔓则自己一点不害羞地走到了根鸟的面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根鸟不吭声。 “你是不愿意这样住在我家。你不是在路上对我说过,你要在米溪打工,挣些钱再走的吗?那好,我家米店里要雇背米的,你就背米吧,等挣足了钱,你再走。” 根鸟不知如何作答。 “留不留,随你。”秋蔓说完,掉头走了。 根鸟叫道:“你等一等。” 秋蔓站住了,但并不回头。 根鸟走上前去:“那你帮我对伯父说一说。” 秋蔓说:“我已经说好了。” 当天下午,根鸟就被管家领到了大河边上。 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边上。很大的一个米店。这一带,就这么一家米店,那米进进出出,每天都得有上万斤。 河上船来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处于这条河的中心点,是来往货物的一个转运码头。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很兴旺。 管家将根鸟介绍给一个叫湾子的人。湾子是那几个背米人的工头。 根鸟很快就走下码头,上了米船,成了一个背米的人。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气在这里挣钱了。这个活对他来说,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矿石背出了一个结实的背、一副结实的肩和一双结实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过跳板、登上二十几级台阶,然后将它送到米店的仓里。 那几个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着急。他们在嘴里哼着号子,但步伐都很缓慢。在背完一袋与再背下一袋之间,他们总是一副很闲散的样子:放下米袋之后,与看仓房的人说几句笑话,或是在路过米店柜台前时与米店里的伙计插科打诨,慢慢地走那二十几级台阶,慢慢地走那跳板,上了船,或是往河里撒泡尿,或是看河上的行船、从上游游过来的鸭子,或者干脆坐在台阶或船头上慢慢地抽烟,有时,他们还会一起坐下来,拿了一瓶酒,也不用酒盅,只轮着直接将嘴对着瓶口喝…… 根鸟不管他们,他背他的,一趟一趟不停歇地背。 起初,那湾子也不去管根鸟,任由他那样卖力地背去。湾子大概是在心中想:这个小家伙,背不了多久就会用光力气的。但一直背到晚上,根鸟也没有像他们那样松松垮垮的。到了第二天,湾子见根鸟仍然用那样一种速度去背米,就对根鸟说:“喂,你歇一会儿吧。” 根鸟觉得湾子是个好心人,一抹额上的汗珠,随手一摔,朝湾子憨厚地笑着:“我不累。”继续地背下去。 湾子就小声骂了一句,走到几个正坐在台阶上喝酒的人那儿说:“那家伙是个傻子!” 中午,当根鸟背着一麻袋米走上跳板时,湾子早早地堵在了跳板的一头。他让根鸟一时无法走过跳板而只好扛着一麻袋米干站在跳板上:“让你别急着背,你听到没有?” 根鸟一听湾子的语气不好,抬头一看,只见湾子一脸的不快,心里就很纳闷:为什么要慢一些背呢? 湾子挪开了。 根鸟背着米,走下跳板,走在台阶上,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在他看来,既然每天拿人家的工钱,就应当很卖力地为人家干活。根鸟已在很多处干过活、干过很多种活,但根鸟是从来不惜力的。他没有听从湾子的话,依然照原来的速度背下去。根鸟就是根鸟。 那几个背米的不再向根鸟说什么,但对根鸟都不再有好脸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