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溪(4)
时间:2022-09-19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根鸟下马,让马自己游过河去,自己则非常顺利地走过了独木桥。 根鸟本想骑马继续赶路的,忽然又在心中想起那个女孩儿:她也能走得了这座独木桥吗?他站住了朝东望去,只见女孩儿正孤单单地朝这里走过来。 女孩儿走到小河边,看到了那座独木桥之后,显出一点慌张。当她用眼睛在河上企图找到另外可走的桥或可将她渡过河去的船而发现河上空空时,她则显得不安了。 女孩儿大概必须要走这条路。她提着藤箧,企图走过独木桥,但仅仅用一只脚在独木桥上试探了一下,便立即缩了回去。 太阳仿佛已经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正明显地沉落下去。黄昏时的景色,正从西向东弥漫而来。 根鸟从女孩儿的目光里得到一种信号:她已不太在意他究意是什么人了,她现在需要得到他的帮助。他潇洒地走过独木桥,先向女孩儿的藤箧伸过手去。 女孩儿低着头将藤箧交给了根鸟。 根鸟提着藤箧朝对岸走去。走到独木桥的中间,根鸟故意在上面做了一个摇晃的动作,然后掉过头去看了一眼惊愕的女孩儿,低头一笑,竟大步跑起来,将藤箧提到了对岸。 减轻了重量的女孩儿,见根鸟在对岸坐下了,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样,你可以走过来了。于是,她又试着过独木桥,但在迈出去第一步时,她就在心里知道了她今天是过不去这座独木桥了。 太阳还剩下半轮。西边田野上的苦楝树,已是黑铁般的剪影。 女孩儿茫然四顾之后,望着正在变暗的河水,显出了要哭的样子。 平原太空荡了,现在既看不到附近有村落,也看不到行人。陌生的旷野,加之即将降临的夜色,使女孩儿有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而这个看上去尽管已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显然又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儿。 根鸟知道她已不再可能过桥来了,便再一次走过去。他犹豫了一下,向女孩儿伸过手去,女孩儿也将手伸过来。可就在两只手刚刚一接触时,就仿佛两片碰在一起的落叶忽遇一阵风吹而又被分开了。根鸟将手很不自然地收回来,站在独木桥头,一时失去了主意。 女孩儿将手收回去之后,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根鸟又走过桥去。他在走这座独木桥时,那只曾碰过女孩儿手的手,却还留着那瞬间的感觉:柔软而细嫩。他的手的粗糙与有力,使那只手留给他的感觉格外鲜明与深刻。他感到面部发胀。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接触女孩儿的手。他在对岸站着,不知道怎么帮助女孩儿。而他在心里又非常希望他能够帮助她,她也需要他帮助她。 女孩儿真的小声哭泣起来。 根鸟一边在心中骂她没有出息,一边从一棵树上扳下一根树枝来。他取了树枝的一截,然后又再从独木桥上走回来。一根小木棍儿,七八寸长。他抓住一头,而将另一头交给了女孩儿。 女孩儿抓住了木棍的另一头。 根鸟紧紧地抓住木棍,尽量放慢速度,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地将女孩儿搀向对岸。 走到独木桥中间时,根鸟感觉到女孩儿似乎不敢再走了,便转过身来,用目光鼓励她。 这样的目光,对女孩儿来讲,无疑是有用的。她鼓足了勇气,又走完了独木桥的另一半。 在根鸟的感觉里,一座只七八米长的独木桥,几乎走了一百年。 走过了独木桥,女孩儿一直苍白着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很感激地看了根鸟一眼,随即又变得害羞起来。 太阳彻底沉没了。四野一派暮色。天光已暗,一切都变成影子。 根鸟朝不见人烟的四周一看,问道:“你去哪儿?”他已很长时间不说话了,声音有点涩而沙哑。 “我回家。” “你家在哪儿?” “往西走,还很远。” “那地方叫什么?” “米溪。” “那我知道了,还有好几十里地呢。我也要往那儿去。” “米溪有你的亲戚吗?” “没有。我要路过那儿。我还要往西走。” 女孩儿得知根鸟也要去米溪,心中一阵高兴:她有个同路的,她不用再害怕了。但当她看到白马时,又一下子变得十分失望:人家有马,怎么会和你一起慢吞吞地走呢? 根鸟抓起缰绳。 女孩儿立即紧张起来:“你要骑马走吗?” 根鸟回头看着她:“不,天黑了,我和你一起走吧。” 女孩儿用眼睛问着:这是真的吗? 根鸟点了点头,将缰绳盘到了马鞍上,让马自己朝西走去。他提了藤箧,跟在了白马的身后。那白马似乎通人性,用一种根鸟和女孩觉得最适合的速度,均匀地朝前走着。 空旷的原野上,白马在前,根鸟在中间,女孩儿跟在根鸟身后,默默地走着。这组合又会有所变化:根鸟在前,女孩儿跟着,白马又跟着女孩儿;女孩儿在前,根鸟在后,白马跟着根鸟。但无论是何种组合,根鸟和女孩之间一直没有说话。 夜色渐渐深重起来。四周全是黑暗。白天的景色全部隐藏了起来。 根鸟已不可能再看到女孩儿的眼睛,但他分明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细眯着的眼睛在看着他的后背,因此一直不敢回头。 当根鸟意识到不能再让女孩儿走在最后,而闪在路边让女孩儿走到前面去之后,那女孩儿也似乎觉得后面的根鸟在一直看着她,同样地不敢掉过头来。女孩儿像记住了她的眼睛的根鸟一样,也记住了根鸟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她不再害怕他的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了。她很放心地走着。她现在不敢回过头来,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害羞。 除了风掠过树梢与路边池塘中的芦苇时发出的声响,就只有总是一个节奏的马蹄声。 走在后边的根鸟有一阵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因为风从西边吹来,将女孩儿身上的气息吹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无法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但这神秘的气息,使他的心慌张起来。他不禁放慢了速度,把与女孩儿的距离加大了一些。 女孩儿觉得后面的脚步声跟不上,就有点害怕,站住不走了。 根鸟又赶紧撵上两步来。他们终于又相隔着先前的距离,朝西走去。 绿莹莹水汪汪的大平原,夜间的空气格外湿润。根鸟摸了摸头发,头发已被露水打湿。正在蓬勃生长的各种植物,此时发出了与白天大不一样的气味。草木的清香与各种花朵的香气,在拧得出水来的空气中融和,加上三月的和风,使人能起沉醉的感觉。无论是根鸟还是女孩儿,他们都一时忘记了旷野的空荡、深夜的恐怖和旅途的寂寞,而沉浸在乡野气息的愉悦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