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4)
时间:2022-09-18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独眼老人将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走在前头。 根鸟拖着沉重的脚镣跟在独眼老人的后头。脚镣碰着石头,不停地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离那木屋有一段路。根鸟缓慢地走着,用心地看着这个几乎被隔绝在世外的世界。这里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无论是山还是眼前的乱石,仿佛都不是石头,而是生锈的铁,四下里一片铁锈色,犹如被一场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到处飞着乌鸦。那乌鸦一只一只皆黑得发亮,犹如一只只夜的精灵。它们或落在乱石滩上,或落在岩石和山头上,或落在一株株扭曲而刚劲、如怪兽一般的大树上。从远处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来。他们稀稀拉拉,似乎漫无尽头。他们的面色不知是为四周的颜色所照还是因为本色就是如此,也呈铁锈色。他们吃力地用柳篓背着矿石,弯腰走向那个冒着黄烟的地方。他们对根鸟的到来无动于衷,只偶尔有一个人会抬起头来,冷漠地看一眼根鸟。显然,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已经在这矿山呆了一段日子了,那脚镣被磨得闪闪发亮。乱石滩上,一片脚镣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有人在高处不停地往下倾倒着生铁。使根鸟感到不解的是,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竟然没有戴脚镣,纯粹是自由的。然而,他们却显得比那些戴着脚镣的人还安静。他们背着矿石,眼中没有一丝逃脱的欲望,仿佛背矿石是他们应做的事情,就像驴要拉磨、牛要耕地一样。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想必是还有剩余的精力,一边背着矿石,还一边在嘴中哼唱着,并且互相嬉闹着。 根鸟跟着老头路过那个冒黄烟的地方时,还不禁为那忙碌的很有气势的场面激动了一阵。一只高高的炼炉,有铁梯绕着它盘旋而上,又盘旋而下,那些人不停地将矿石背上去,倒进炼炉,然后又背着空篓沿铁梯从另一侧走下来,走向山沟沟里的矿场。这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永无止境的循环。一只巨大的风箱,用一根粗硕的铁管与炼炉相连。拉风箱的,居然有十多个人。他们打着号子,身体一仰一合地拉着,动作十分整齐。风在铁管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炼炉不时地发出矿石受热后的爆炸声,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很让人惊心动魂。 走到五号木屋门口,独眼老人没有进屋。他对根鸟说:“靠里边有张空床。那床上三天前还有人睡,但他已死了,是逃跑时跌下悬崖死的。” 根鸟站在木屋的门口,迟疑着。 独眼老人不管根鸟,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转过头来。那时,根鸟正孤立无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独眼老人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再一次往前走时,他伸出一只已伸不直的胳膊,指了指四周,对根鸟说道:“这地方叫鬼谷。” 那时,一群乌鸦正飞过天空。 第二天,根鸟背着第一筐矿石往炼炉走时,看见了长脚。 长脚风风火火走过来时,人们立即纷纷闪到一边,并弯下腰去,将头低下。 长脚的身后,由疤子他们又押解了三个人。根鸟立即认出来了,他们都是那天他在那个小镇上所看到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瘫坐在巷口的少年。 长脚似乎想要在这里停住欣赏他的矿山,立即就有人搬来椅子。他一甩黑斗篷,那黑斗篷就滑落下来,晾在椅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跷起腿来。阳光下,他的脑袋瓦亮,仿佛是峡谷中的一盏灯。 根鸟走过来时在长脚的面前停住了。他怒视着长脚。 长脚冷冷地一笑,仰起头来对身后的疤子说:“这小子十分容易想入非非,你们务必要将他看紧一点。” 深夜,根鸟睁眼躺在光光的木床上。背了一天的矿石,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但脚镣磨破了他的脚踝,疼痛使他难以入睡。他十分后悔自己的轻信。但这大概是他的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弱点了。根鸟就是这样的根鸟,要不是这样的根鸟,他也就不会踏上这一旅程。根鸟一辈子只能如此。 一屋子睡着十多个人,此刻都在酣睡之中。有人在说梦话,含糊其词;有人在磨牙,狠巴巴的仿佛要在心中杀死一个人。 根鸟想着自己的处境,心中充满悲凉。 屋外,月亮照着空寂的峡谷。山风吹拂着屋后的松林,松针发出呜呜的声响。一只乌鸦受了惊动,尖叫了一声。它似乎向别处飞去了,那声音便像是流星在空中滑过,最后坠落在远处的松林里。 根鸟终于抵挡不住困倦,耷拉下眼皮。就在他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时,他听见了山头上有马的嘶鸣声。这嘶鸣声穿过春天的雾霭,如同一支银箭在夜空下穿行。根鸟一下就清醒起来:我的马,我的白马! 嘶鸣声渐逝,天地间又归于让人难以忍受的沉寂。 就在根鸟渴望再一次听到马的嘶鸣声时,那马果然又嘶鸣了。这一声嘶鸣显得十分幽远,却又显得万分的清晰。嘶鸣声使灰心丧气的根鸟感到振奋。他躺在那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根鸟在背矿石时,看到疤子带着两个人,背着枪往那座山的山顶爬去。有人说:“山顶上有一匹马,他们找那匹马去了。”整整一个上午,根鸟的心思就全在马身上。他静静地听着山顶上的动静,心中满是担忧。 都快中午了,疤子他们还未下山。 在去那间木屋吃午饭时,根鸟不时地回过头来看那座山。 根鸟没有在大木屋里吃饭,而是来到了大木屋门口的乱石滩上。他又朝那座山望了望,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吃着饭,但心里还在惦记马。 山上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群山为之震颤。 饭盆从根鸟的手中跌落下来,在石头上跌得粉碎。他站起来,木讷地望着被飘来的乌云笼罩成暗黑色的山。 在根鸟背下午第二篓矿石时,他看到了空手而归的疤子他们。他站住了,将眼珠转到眼角,仇恨地看着疤子。 疤子意识到了根鸟的目光。他站住了,对根鸟说:“你若不死心塌地地呆在此地,就将与你的马一样的下场!” 根鸟依然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疤子。 这天夜里,根鸟的心仿佛枯萎了一样,死人一般躺着。他既无逃跑的欲念,也不去惦记任何事物。他的大脑就如同这贫瘠的、任由日月照拂的乱石滩一样。以后的岁月,根鸟不愿再去想它。什么大峡谷,什么紫烟,一切只不过是梦幻而已,由它飘去吧。在松林的呜呜声中,他沉沉睡去了。 大约是五更天了,根鸟在朦胧中似乎又听到了马的嘶鸣。他以为是在梦中,便挣扎着醒来用耳去谛听。除了松林的呜呜声,并无其他声响。根鸟并不感到失望。他心里知道,他将永远听不到他的马的嘶鸣了。他合上眼睛。而就在他要再一次睡着时,他又听到了马的嘶鸣声,依然是在苍茫的山顶,真真切切。根鸟的心禁不住一阵发抖。马仿佛要让根鸟进一步听清楚,嘶鸣声更加洪大起来。空气在震动,松针因为气流的震动,而簌簌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