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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婉: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沈园,我梦幻中的情爱圣地!你是一阙柔情缱绻的诗篇,是一首催人泪下的歌儿。
  再一次来绍兴,又是烟花三月。总是情不自禁,再来沈园凭吊追踪。沿着碎石铺砌的曲幽小泾,一路寻寻觅觅。我在寻找什么?绿树繁花、蜂飞蝶舞的人间胜景,果然已是梦里依稀成往事?走近孤鹤轩,惊见门柱上那幅对联:“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阑,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瞬间遗恨满怀多少叹息。移步假山,飞檐高翘的亭阁中,石桌石椅一如往昔,迎候着不再重来的故人。我轻轻拂去尘埃,悄悄地落座。茫然四顾,怅然若失。
  因为唐婉已香消玉殒、因为爱情已逝云烟中,这昔日的一泓碧水,纵然有垂柳轻拂,却已不再清澈;曾经秀挺的青青玉竹,虽然还是一派绿荫婆娑,但已了无生机;那依然精巧的凉亭阁楼,在风侵雨蚀中满面尘垢。
  南宋的春风悠悠地吹拂而来,绮丽而繁华,却吹不散满腹相思、缱绻深情。或许是心有灵犀终相逢,踌躇沈园的陆游邂逅了相别十年的前妻唐婉。她正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园。唐婉与陆游乍然相逢,不禁错锷。四目相对,泪眼朦胧。莫道命运捉弄人,有缘无份难聚首。
  世传唐婉的父亲与陆游的母亲乃亲兄妹,是北宋名臣唐介的孙子、孙女。唐婉与陆游这对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情趣相投。及至长大,青春年华的一对年轻人,丽影成双、吟诗作对,爱意盈盈。双方父母与亲朋好友无不认为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佳偶。后陆家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婚姻大事。有情人终成眷属。新婚燕尔的唐婉与陆游伉俪恩爱,琴瑟相和。沉浸在温柔乡中的陆游,淡了应试功课进仕为官之心,陆母渐起不满之意。
  陆母对陆游的管教向来严厉,期望甚高。她一心盼望的是陆游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昔是姑姑、今为婆婆的陆母,对唐婉大加训斥,命她以丈夫前途为重,淡薄儿女之情。可是鱼水之欢的唐婉与陆游缠绵依旧。婆媳矛盾日益加深。一日,陆母去寺庙求签卜算,得到陆游与唐婉命理不合、必遭非难的凶签,既惊又怕,一俟急急回府,便严命陆游休了唐婉,陆游自是不舍,怎奈母亲以死相逼!
  陆游对母亲素来孝顺,虽然心痛如刀绞,终是母命难违,把唐婉送归娘家。多情的诗人不忍就此一去各分东西,另置别院于唐婉,一有机会前往相聚。后陆母察觉,恼怒不已,命陆游另娶王氏女为妻,彻底斩断了陆游与唐婉的深深情丝。而唐婉也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这个皇家后裔、门庭显赫的赵士程知书达理,宽厚重情,以满腔爱意抚慰了饱受心灵创伤的唐婉。从此,唐婉与陆游天各一方,把爱与思念埋藏在心灵深处。
  曾经看过越剧《陆游与唐婉》,其中有个情节令人疼痛。陆游含泪相问唐婉:“为什么不等我?”无语凝咽的唐婉颤抖着双手递上了那封婆婆转交的休书,是陆游写给唐婉的字迹:若要重聚,等我百年。陆游看罢,顿时悲恸万分。他千里迢迢捎回给唐婉的锦书,清清楚楚写着:若要重聚,等我三年!是陆母把“三”改成了“百”。这一字之改,让两个相爱的人永远地错过了一生。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陆母已不惜任何手段,非要拆散这对人间好鸳鸯不可。
  封建礼教如同一把寒光凛冽的双刃剑,无情地封杀了一对青梅竹马、浓情蜜意的爱侣。这一错手,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山盟海誓烟消云散。
  十年后的沈园偶遇,俩人惟有百感交集,此情却是无以遣解。
  善解人意、温婉多情的唐婉征得夫君赵士程同意,便遣致酒肴,藉以抚慰不期而遇的故人。然而,长歌当哭,情何以堪!这细巧精致的越瓷酒杯里,斟满的不是琥珀色的黄滕酒,而是永远也饮不尽的人生苦酒。陆游悲从中来,临壁作诗《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年轻的诗人急疾书罢,一掷柔毫,早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碧色绣襦、长裙曳地的唐婉,一字一句面壁吟来,珍珠般的泪珠从她那双秀美哀伤的眼睛、从她的心灵深处奔涌而来。翌年,唐婉再临沈园,面壁读诗,触景生情而悲恸不已,和词一阙:
  世情薄、人情恶,雨逆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一阙《钗头凤》,如杜鹃啼血,凄艳异常。琴瑟相和成绝唱、相思似灾落黄泉。
  从此,“沈园”永远地攫住了陆游的心灵。在这江南名园中,只有陆游能真切地感受着唐婉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是如此的生动,触手可及。她的呼吸、她的泪水、她的那双红酥手、她幽怨感伤的眼神……,无不让陆游梦萦魂绕。然而天人永隔,有悲有痛、有悔有殇、有思有念,这满园的花柳草木、亭台楼阁知否?永逝人间、黄土垅中的唐婉知否?人生暮年的陆游,依然无限眷恋这沈园,只因尘缘未了、旧情难舍。“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写下这首七绝的这一年,重游沈园的陆游已七十五岁、唐婉作别人世已四十年。他俩于沈园久别重逢,带来的只是绵绵无绝期的怆痛。
  不久之后,唐婉悄然作别人世。从此,陆游已不能再执一回红酥手,再饮一杯黄滕酒。天上人间、无处相觅。爱情两个字,道来太心伤。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至天老地荒,此心永殇。
  时过八百多年,我徘徊于沈园,如临其境感同身受。花木扶疏的亭阁中,依稀可见两个痴情人手执一杯黄滕酒、深情凝视泪湿春衫的双眸;惊鸿照影的葫芦池,曾经印证了一对伤心人洒泪诀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的背影;孤鹤轩前的宫墙上两首《钗头凤》,镌刻了一曲流传至今的爱情悲歌。情缘的纠缠,终是疼痛而幸福的。生前身后,只要深深地爱过、疼过,这心灵便有了寄托、有了归依,便可以刻骨铭心、生死相许。因为陆游与唐婉,因为千古绝唱《钗头凤》,我想,我再也走不出这多情的沈园了。
  多情应是沈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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