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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瓶梅清风的往事

  又到了捧茶暖手的季节。

  窗外秋心正浓,泼墨似的染了满天下,有雨将近。

  记忆里的秋天总多雨,那砭人肌肤的秋雨如同情人的眼泪泼泼洒洒没完没了的滴落,很让人恼火。和外婆居住的老屋里经久弥漫着的清粥小菜寻常人家的温暖,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段瓶梅清风的往事

  一直喜欢秋天,亦爱那秋天的阴雨缠绵,这些和儿时的记忆不无关系。它们如同装进陶罐里的酒,尘封了岁月的泥,经年之后打开,酒中桂花的香气已经很淡很淡,淡成了一段旋律,让你聆听,供你怀念,可以想起。而那经过时间陈酿的酒,却越发甘醇,让你闻之即醉,引领你顺着来时的路,一路回走,拣拾起被抛掷的光阴和每一个春蒸秋尝的片段。

  儿时的秋雨淅淅沥沥下着十天半月的不停,老屋里外婆在织布。没人理会我,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的屋檐下聆听雨声,看雨是怎么从天上洒落到屋脊,再顺着瓦片滴落到下面接水的水盆里,盛开成一朵朵晶莹的水花。院子很小,唯一的植物就是那棵坠满了梨子的老梨树。院两侧是东西厢房,稍一抬眼便可望见雕刻着飞禽走兽的瓦脊。

  无比喜欢被雨水打的湿淋淋的黛色房瓦上长着的青翠植物,外婆说它叫“瓦瓦星”。名字听着就很美。这些屋瓦上的“星辰”在秋雨的冲洗会越发绿的耀眼,好像遭遇遗失的珠宝般伫立在那里,独自闪着翡翠的光芒。仿佛只需轻轻一捏,就可得一手翡翠的珠子。

  雨淅淅沥沥的声响,合着堂屋里织布机发出的嗖嗖哐哐的声音,像一首生活的协奏曲。雨天,外婆做的最多的活儿就是在堂屋里织布,屋里没有窗子,光线很暗,可梭子在她的手里总是可以准确无误地从织布机的左边嗖的一声穿行到右边,像蝴蝶一样左右翻飞。

  她那双巧手硬是把根根棉线痴痴缠缠地挤挨在一起结成布,她们叫这种布为“大布”(如同现在市面上卖的粗布)。织好的红白或蓝白条纹的大布会做成床单,纯白色的则是用做被子的被里,做成后放在那张雕花的床上,铺着盖着的都是无比的舒适和温暖。

  外婆的女红做的在村里是数得上的好,可她的衣着总是干净素简,唯一深刻地的着色就是她的那个红色雕花小木箱,木箱里面放满了各种从没有见她佩戴过的银饰。有时,夜半时分会见她拿出那些银饰,对着如豆的煤油灯一件件的擦拭,直擦到它们发出亮晶晶的耀眼银光。后来这些银饰都被她分别给了孙子孙女们,给姐姐还有姊妹的有镯子,还有发簪。

  那是,我也一直眼巴巴的惦记着那一盒子的奢华。因为年龄小怕我弄丢,一直到我8岁那年,外婆才从她珍爱的红色雕花小木箱里,取出一对她和我母亲都曾佩戴过有着简单如意纹的银镯给我戴上,还用红色的棉线把银镯的封口细细地缠好,并仔细嘱托我好好保管,说,当年,她就是戴着这副银镯子嫁给外公入了林家门的。我心生欢喜自不必说,因为,那是我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件首饰。

  记忆中外婆总是颠着小脚不停的忙碌。晌午时分,她便停下织布,带着草帽提个篮子踩着泥泞就出去了,一炷香时间,只见她拎着一篮子刚从菜地拔出的水灵灵的大白菜胡萝卜浑身湿琳琳地回来。进屋就开始择菜,洗菜,擀面,一会儿功夫厢房里、堂屋里就会飘满饭菜的香味。外婆的厨艺是极好的,大白菜红萝卜炒了冲汤后煮薄薄的面片,出锅前放进香菜末,淋上红色的带着芝麻粒的辣椒油,热腾腾的汤面就做好了。

  汤面口感清淡却美味无比,吃了之后,不光是味蕾的欢愉,连那连绵秋雨的漠漠轻寒也都从体内驱除干净,剩下的是暖暖的幸福。隔日,外婆会用白面,煮透了的红豆,红枣,做香甜的糖包、豆包和枣馍。这些好吃的做好之后先是要摆放在堂屋的供桌上祭祖的,完了才会分给大家吃。

  每次祭拜都要跪上很长时间,对着外公的牌位外婆总是面容安详,口中念念有词:放心吧,孩子们都好,这几天天冷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仿佛那对着的不是个冰冷的牌位,而是可供她依靠的人。等她念叨完,就领着儿孙在外公和先祖们的灵位前叩拜。她让磕头我们就磕头,一点儿不敢怠慢,那个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虔诚,只知道不乖的小孩儿就不给好吃的。

  外婆生了三儿三女,早年外公是个勤快的男人又对外婆极好,外婆不光是温柔,还很会操持家务,即使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里他们也能将自家的小日子过到波澜不惊,平淡安稳。只是,外公四十多岁那年得了场急病突然病故。听外婆说,那时盛夏,天下着瓢泼大雨,村里的人抬着外公趟过及腰深的奔腾河水,待赶到乡卫生院的时候,外公已经去世……说起这个时,外婆眼中闪着泪光。

  外婆是个脾气很好又极坚韧的女子,没有见过她掉眼泪,和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外公去世后,外婆带着六个孩子生活,母亲说即使他们姊妹几个再淘气,外婆也从不舍得打他们,只是默默地担着一大家子生活的重担。后来,长子学了医,次子当了工人,小儿子上了高中当了教师。孩子们一个个都成家立室。

  伴随着岁月风沙,经历红尘烈火的烹油熬煮,外婆对生活亦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灾难面前亦是挺起胸来以昂扬的姿态顺受。即便后来生活条件已经开始好了,可外婆还是停不下手中的劳作。织布、绣花、做衣、做鞋、洗衣做饭都得是亲力亲为,看着子孙可以吃饱穿暖就是外婆的幸福。生活就这样硬是把她的辛勤烹煮成了习惯。

  外婆还有个习惯,每隔几日她都会做些好吃的,先是祭拜祖先,再留给家人饱口福。在先祖们的牌位前摆满祭品,然后燃香,在燃香的青色烟雾氤氲中,看到慈祥的外婆一脸温暖。一别数个春秋,可能只有在面对外公的牌位时,她才有机会做回柔软的女人,沉浸在她旧日美好的时光中,将万种柔情和攒了多时相思的话,化作那一句句地碎碎念,说出的轻轻浅浅的都是无尽的爱意。那种不动声色里窥得见的安宁,就如同案桌上摆放的那只老旧的青瓷梅瓶,拂过阳光溅落的尘埃,透过时光斑驳的旧迹,总向你开启着一段段似有却无的暖暖的回忆。

  生得相亲,死亦何恨。爱情在那一刻也许已经不重要。在人间,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得好好活着,因为未来日复一日,她还要为她和他的子子孙孙们护航。

  外婆一直守在摆放有爱人和至亲牌位的老屋里,守护着她的子孙们,简静度日,一直到五十岁去世。外婆去世的那一年时光里,只要有人提及,母亲便会泪盈于睫。午夜,我,在母亲极力压抑着的嘤嘤哭泣声中梦醒,又在浓郁的思念里,我,再次睡去。

  外婆逝去,老屋被舅舅拆除盖了新房。如今,老屋,屋脊上的瓦瓦星,连同外婆和她珍贵的红色雕花木箱一起,被堙没在时光的风烟里,再难寻见。

  一切都已不再,只有时光无言的停留在那里。唯独腕上戴着的那只外婆留给我的银镯,还在素色的光阴里,散发着岁月的宁静和沉香。

  已是深秋。带着潮湿的情绪,在对外婆的思念中,独酌一杯桂花佳酿。且将自己锁进这浓浓清秋里,醉在青碧翠绿的往事中,任一窗流年浅去,独等,独等那绵绵秋雨,来敲打我的窗。来温润我心间挥之不去的潮湿的情怀。

  此刻,不知是谁读懂了我的心思,窗外,秋雨开始点点滴滴的落下。

  还好,只要秋天有雨,那段瓶梅清风的回忆就会在,一时一念便可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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