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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泪

  母亲逝世已经九个年头了。人常说九九归一,但在我的心目中,归去的只是母亲的隳躯,其魂犹在。

菊花泪

  母亲姓冯,出身于黄河古道河南灵宝的一贫寒之家,自幼取名“菊花”,可她生于五月二十八,时菊尚未花,可能是外祖父母寄希于母亲日后能象秋菊般多姿多彩。

  从呱呱坠地到襁褓待哺,孩提时的母亲在那个寒舍也倍受宠爱。然旦夕福祸间,始龀之年的母亲却遭双亲早亡的苦难而沦为孤儿,是姨娘含泪收留了苦命的她。

  光阴疾,乱世纷,母亲寄居姨娘家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风景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及笄之年的母亲已是灵秀巧姑、姨娘的好帮手。正当母亲祈求平安、憧憬未来之时,却又遭遇天灾的袭扰。

  一九四二年,处在抗日前沿的河南大旱,蝗灾肆虐,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为了逃命,母亲也随难民潮沿着陇海铁路,西逃到陕西,流落关中;恰遇在眉县保安大队当差的父亲,便结为伉俪。至此,母亲才算有个家。

  往后的日子里,父亲常年公差在外,母亲便居渭北老家,帮祖父母操持家务。那时,祖上在经历民国十八年年馑之后,随着关中风调雨顺,加之祖父母的勤俭持家,已有百十亩土地,全靠祖父、大伯耕种,只是农忙时顾些短工。而母亲、伯母则操持着一大家十几口人的生活起居。虽常年劳累,但在那个政局动荡、匪患猖獗的乱世,能有一席安身,已是母亲求之不得的幸事。

  随着解放战争的来临,父亲也在眉县进步人士翁洁甫的介绍下参加了革命工作。到一九四九年六月,关中战事吃紧,父亲便随扶眉战役的一野部队转移西进。那时,母亲怀抱大姐、二姐,默默送父泪湿襟。

  解放后,父亲留守宝鸡地委党校工作,母亲有时随居,但聚少离多,多数时间在老家侍奉年事已高的祖父母。历经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一字不识的母亲经历了时代的巨大变革,至***前,母亲既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又要抚养我们六个儿女、赡养老人,解决全家的吃穿。那时,老窑洞的厨房时常有她忙碌的身影;直到深夜,炕头上还能听到她手摇纺车的“嗡嗡”声。

  ***不久,一直刚强的母亲突然病倒了,丙肝使她肝痛腹水。那时,我七岁,弟弟才三岁。在宝鸡住院的日子里,是大姐陪护床前,是远在岐山的父亲苦寻被打成“右派”的老中医幸得良方,才是母亲的病情慢慢好转。

  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母病期间,***正盛,随着及“左”思潮的影响,父亲也成“走资派”,挨整受批。而老家农村也不安宁,几个不怀好意的假证,硬是这个本是“上中农”成分的家庭被“富农”了,全家成了“黑五类”。那年,依稀记得是一九六八年,母亲拖着病体,顶着阴云低着头-----何时才是出头日?她把忧伤的泪暗暗咽进肚子里。

  一九七零年,在和伯父分家后,面对分得的一孔老窑、两间房、缺吃少穿的困境,母亲更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她依然低着头做事,从不多话语;并时常告诫我们姊妹几个:多干事,少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的我们长大了,日子也好过了,过去面对的冷眼也变得随和了;直到一九七八年,随着“阶级成分论”淡化,我也有了升学资格时,年已五旬的母亲热泪盈眶,饱经风霜的脸庞才露出久违的笑意。

  转眼已是一九八二年,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此时,父亲离休、弟弟已接班工作,大哥成家,我也考入风师学习。而母亲这才想起去圆她那多年渴望的梦----回娘家。

  初春的关中依然是寒风冽冽。离别故土四十年的母亲,急切的和父亲踏上了东去的列车。尽管此前有书信传情,但当真正与表弟谋面,相拥而泣,难尽苦衷。

  黄河滩上雾茫茫,难觅故亲泪两行。坟冢已是枯草黄,遗女故地祭爹娘。

  光阴如梭,正当古稀之年的母亲乐享儿孙绕膝之天伦时,她突发脑梗。那是世纪之初的二零零三年夏季,在医院昏迷了两天两夜的母亲居然睁开了双眼,追问这是哪里?还要下地走路,我们赶忙拦住。还好,母亲身体向来硬朗,此劫竟没有遗留下太大的后遗症,她行动自如,只是本不爱说话的她话语更少了。对于这个结果,全家人都很庆幸----祝福母亲多福多寿!

  一晃又是六年,母亲再遭厄运。脑梗复发,走不动、坐不稳,病床上倔强的母亲心急如焚,嚎啕大哭,哽咽着说:“我咋成这样了?”我无奈的抱着母亲,酸泪满面。

  从此,母亲坐上了轮椅。往后两年多的日子里,虽有家人的精心护理,但病魔还是一点一点的蚕食着母亲羸弱的身体,到后来竟话语不清,饮食难咽,骨瘦如柴。我爱莫能助,唯有尽心的陪护,才能弥补感恩母爱的遗憾。

  那是二零一一年的中秋节,我和妻回家看望母亲。握着母亲枯瘦的手,我给她说这话;妻掐着月饼给她喂着水;当妻梳理母亲稀疏花白的头发时,滴滴泪珠从母亲的眼眶滚出;从她的口型和微弱的声音,我猜出来她想孙子了,似在问:“航航(我儿子,其时上大学)------?”我和妻强忍着泪,给她说着儿子的近况,安慰她别挂念;她吃力的点着头,泪珠又流向耳鬓。谁料想,这是与母亲最后一面。一周后的傍晚,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安详的去了。噩耗痛心,我泣不成声。

  痛定思痛痛更痛。回想母亲平凡的八十三个春秋,我凄然泪下。幼年丧亲的悲痛,花季沦落的风霜,***蒙冤的艰难,无不深深的刺痛着母亲善良的心房。夫半钵清汤亦忍饥噜之肠,盼儿归倚门而望寝难眠,无不彰显母爱的伟大。流年的泪水,冲刷出母亲蹉跎岁月的沟沟坎坎,诉说着母亲劫后苍生的酸甜苦辣,蕴涌着母亲万般朴素情怀。

  秋风瑟,菊花开,她默默吐芳;寒风冽,菊花残,她傲霜迎雪。君不见,那凋零的花谢凝霜,不正是母亲沧桑的泪冰花!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母未还,一帘哀恋梦难圆。

  2019.6.26. 思忆于眉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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