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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恋的老家冈日波钦(3)



    这是一座人类精神的理想之山,是信仰缔造的真实之山,是佛教用超现实的存在最大范围内造福于民众的成功范例,是艺术和文学借助想象的力量和流传的故事率真地表达宇宙真理和宗教历史的天然宝库——尤其是在口述艺术非常发达的广袤的藏区农村和草原,对于神圣的冈日波钦和他的妻子玛法木错,你问一百个人就会听到一百种故事,人们按照自己的想象和听闻创造着符合内心需要的人物和事件,并且试图让听故事的人相信他说的便是正宗的历史是唯一的真实。有时候,两个人甚至会为了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故事而争吵起来,不可开交的情况下,还会请出第三者来调停。但调停者往往会说出第三种故事来,并声明自己讲的才是符合实际的。于是他们又和调停者嚷嚷起来。冈日波钦的膜拜者,就是如此得让人迷恋,如此得具有孩童般的纯真和可爱。这样的情形让我鼓舞也让我惭愧,毕竟我还没有一次站在冈日波钦的雪山冰壁之前独自沉思,毕竟我还没有因为达到它而在不远万里的路途上经历世界上所有的艰辛。我算不上是一个智者,但我绝对是智者的后选,我期待着这样一次朝圣,期待着来自冈日波钦的清凉之风吹尽我的全部烦恼和苦痛,期待着觉悟的产生、奇迹的显现。

    再一次奔向冈日波钦的日子是1985年夏天。我和两个朋友来到位于柴达木冷湖镇的青海石油管理局,又通过朋友关系,以采访石油人的名义,敲定了前往冈日波钦的专车——一辆红色的沙漠王。我们的路线是从冷湖到西部油田,再到盛产石棉的茫崖,从这里进入新疆,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部边缘一路向西,过若羌,过且末,过民丰,过于田,过和田,到达叶城,然后往南往东,沿着新藏公路穿越昆仑山,从铁隆滩进入西藏阿里,过日土,到达狮泉河。我们听说从狮泉河往东走向冈日波钦,就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遗憾的是,我们的壮行正应了那句说烂了的俗话:计划没有变化快。

    变化是在若羌县加油站出现的——那时候的汽油供应没有现在这么方便,跨省必须要有全国统一油票,否则汽车就别想加油,花钱也不行。我们出发时在西宁搞到几百公斤可以代替全国统一油票的军用油票,以为是万无一失的。

    到了冷湖油田,朋友要帮我们到石油管理局局长那里特批五百公斤全国统一油票,我们谢绝了:“带的有,带的有,派了车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还能让你们再出汽油?”

    不成想一到新疆若羌县,加油站的人就告诉我们:“军用油票我们不收。”

    “为什么?”

    回答是:“新规定的。”

    “是新疆的规定,还是你们县上的规定?”

    “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就说明很可能是若羌县的土政策。我们继续走下去,第二天到了且末加油站,加了油,给他们军用油票,他们二话没说,收下了。

    我们庆幸地喘口气,兴高采烈地往前赶,赶了几百公里,到了民丰后,唯一的一家加油站又有了跟若羌加油站一样的口径:“新规定的,地方加油站不收军用油票。”“是你们县上的规定?”

    “这种事情县上怎么能规定?全新疆的规定。”

    红色沙漠王的司机说:“完蛋了,离开青海已经将近两千公里了,到达西藏的狮泉河可能还有三千多公里。”

    怎么办?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再往前走一走,走到于田,要是于田加油站跟民丰一个样,那就只有打道回府了,车上还有一桶自带的汽油,看能不能凑合着跑到青海境内。我们奔向于田。

    真是让人愤怒而又无奈,于田的加油政策和民丰完全一样。我们愣怔在加油站的窗口前,半晌无语。这一刻,我的感觉就像死去活来,活来又要死去一样难受,想喊,想哭,想骂,但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乏力地沉默着。

    司机说:“走吧,又不是不能再来了。下次吧,下次你们准备充分一点,各种困难都考虑到,长途跋涉不容易。”

    冈日波钦,遥遥远远的冈日波钦,就这样,又一次成了我寒凉无声的梦寐,成了我虚旷无影的思念。

    还是司机说得对,又不是不能再来了,下次吧,下次一定把油票的事情解决好。

    返回的路上,我一再地说:“明年,明年我一定要达到目的。”

    司机也说:“要是明年你们还让石油局派车,我一定争取再跟你们出来。”

    我们几个人都说:“那就一言为定。”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人说话往往是不算数的,算数的总是一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

    到了第二年,我们的“一言为定”就不知不觉被风吹散了。大家都忙啊忙啊,也不知都忙些什么,忙得都把冈日波钦忘掉了。

    直到四年以后的那个夏天,我去北京办事,事情没办成又匆匆赶回来,突然就觉得该是放弃一切杂事、蠢事、无聊之事的时候了,突然意识到了城市的糟糕也再次意识到了冈日波钦对我的重要,突然就行动起来,到处打电话,到处找人:“去不去?去西藏,去冈日波钦?”

    那一年不知怎么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共同行动,也找不到愿意为我派车的单位和愿意给我开车的司机,甚至连我自己的行动也受到了约束,单位上有人对我说:“今年的主要任务就是开会学习,上面要求一个也不能落下,这个阶段你可千万不要离开。”

    我说:“不。”

    可是我毫无办法,我还得听从命运的安排,老老实实呆着。直到有一天,在西藏拉萨武警交通支队工作的大学同学打来电话问候我的情况,我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一个摆脱约束的机会——我给同学苦涩地说起我想离开城市,想去冈日波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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