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第37节)(2)
时间:2022-09-12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暖。但我想她的心里纹丝不动。 你得原谅我的直率,美国外交官工资可不怎么样。政府的公务人员都没钱;外交官比邮差、军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点。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邮差。我说。 更幸运你没找个艺术瘪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说:可不。 她哈哈哈地乐起来。 我也跟着乐。不乐挺伤和气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办了。她说:我先给你三天的工钱——七十二小时,我全算你工时。你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你刚才听见我跟护士谈守护人的价钱了吧? 听见了。 我们谈的三十块一小时是有过训练,也有证书的。 噢。 我刚才出的价有谈判余地。你可以提出你的价钱。 她可真坦诚,真大方,一点儿不羞涩。 我说:那就二十五块一小时。 二十。怎么样?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成交。 她取出一个大钱夹,里面有一个支票本。她开支票的手势很漂亮,把支票从本子上扯下来的动作更漂亮。以这漂亮的动作,这帅劲,她买房子置地,买设计家的窗帘、家具,买她那匹价值五万元的马。讨价还价的乐趣不在于省下几千或几万块钱,而在于她占了上风,成了一局游戏的赢家。她的讨价还价还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抬举人的一种方式,或是她的调侃或调情。她可以在讨价还价中嗔怒,娇憨,发嗲,她可以撅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给足她空间时间让她把所有的回合完成,那你就没伺候她把一项游戏玩尽兴。 她企图挑逗我伺候她玩游戏,我却老实巴交的怎么都行。穷到我这地步,也就没什么回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谈遗产时的实事求是态度所感染,居然不感到钱是个丑字眼。穷成我这样,大概也能出来一种大气。能诚实地承认穷,诚恳地表达对于钱的兴趣,就是穷者的尊严。能够正面表示对于钱的进取心,是向文明迈出的一步。我为自己迈出的这一步感激简妮弗(加西卡)。 我说:谢谢你,简妮弗。 她说:不用谢。不过我的名字不是简妮弗。我叫玛伦达。不过没关系,千万别跟我道歉。她笑起来。 对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别道歉!记住,你非常棒,用不着说“对不起”。 谢谢。 你“谢谢”也说得太多。 好的。 玛伦达拥抱了我。我们都属于Rx房不大的女人,所以拥抱起来显得特别紧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欢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没有突然出现,打乱了我母亲和刘先生的计划,这个撕下支票就扬长而去的漂亮女人就是我。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样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她转身对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里捏着她给我的支票。所以我脱口说道:谢谢! 你看——又是“谢谢”! 我右脚支出去,成了松垮垮的“稍息”。我这姿势在玛伦达眼里是谦卑的,是形体的苦笑,有点像《茶馆》里王掌柜的“稍息”。 我想我这么个穷光蛋,又是在异国做穷光蛋,“谢谢”与“对不起”就是我的信用卡和支票簿。可以容我且混一阵呢。 我揣着上千元钱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便是去珠宝行赎我的钻戒。 我对老板笑了笑说:还认识我吧? 老板也笑了笑说;当然。 我说:我想赎回我的戒指。 老板从腰里拖出一根镣铐般的粗链子,上面至少有五十把钥匙。他看也不看就从那堆钥匙里拈出一把,打开一个柜台的门。取出一枚贼亮的玩艺儿。它被套在一根白丝绒的模拟手指上,贵重得我都不敢认。 老板伸出两根小泥肠手指头,拈起上面金色的小价码签说:三千二百元。 我说:啊?! 三千二百元。 你只给了我七百块,就从我手上买走啦!我瞪着这张笑眯眯的脸。它看上去并不像这样吃人不吐骨头。 如果我当时是六百块从你手里买来,我这时候还得请你付三千二百。 怎么可以这样?!我天昏地暗地看着十多天前还属于我的东西。 老板脖子一缩,两手朝两边一摊,黑眼仁全翻上去,表示他清白公道,毫不愧对上帝。 我也得吃饭啊。他说。 你是得吃饭,可你也不能顿顿吃龙虾吧? 他更加笑眯眯了:那是我的胃口问题。 噢,一共才十多天,你就赚了两千五? 价钱好商量。我可以给你圣诞节前的折扣。这样好不好?我们来个漂亮数字,三千元整。大过节的,那点零头也算我一份圣诞小礼物。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很残忍。 你如果有现钞的话,我不收你税。他的小泥肠食指在小计算器小九九一番,把得数亮给我:你看,这是税钱,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圣诞礼,这一来就不小啦。 我看也不看就出了门。他还在我后面叫唤:你回来!咱们可以再好好商量! 我心想,我要再回来的话一定要弄只黑袜子套在脸上,弄支枪端在手里,吆喝着你把那五十把钥匙挨个使一遍,我得把五十个柜子全清理干净。 我只好戴着假钻石去见安德烈了。他给我的圣诞礼物竟是一大帮人:他的父母,他的祖母、继祖父,两个高中好友,三个大学友好,以及劳拉,都被他邀请到芝加哥来给我一个圣诞大团聚。 我来到密西根大道上的“联合大陆”酒店,见劳拉和安德烈正坐在大堂的吧里,巢上放了两杯黑马提尼。劳拉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杯黑马提尼,因为这个酒店除了它的著名室内游泳场之外,就是它著名的黑马提尼了。我说我反正一窍不通,还是来点吃的比较实惠。 劳拉马上说:喏,你看这个怎么样?生菠菜拌松子。要不来一客“卡威亚”? 我说:什么是“卡威亚”? 安德烈告诉我“卡威亚”是俄国鱼子。 我说:有炸薯条吗? 劳拉说:你管那叫食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