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雨(5)
时间:2022-09-11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这天夜里,她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忽然一下醒来了。惊雷! 这是入春以来第一个雷声。第一响雷声就气势不凡。它炸响时,天空犹如一枚巨大的蛋,结实的蛋壳突然破裂了,有无数的碎片迸向四面八方。大地在颤抖,河水在沸腾,草木不禁在哆嗦,一切沉睡的生命,甚至是木头,都似乎突然被惊醒了。 艾绒一下坐了起来,并用双手死死抱住枕头。 闪电在窗子的玻璃上像利剑一般劈刺着。 她用手去摸索着,床是空的。现在,这张床经常是空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空床,她甚至不觉得是空床了。但此刻,她却希望能够抓住杜元潮的手,或是钻在他的怀里。她拉亮了灯,屋里空空的。闪电划过时,她看到了椅子与琵琶。 又是几声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艾绒浑身颤抖不止,但脑子却一点一点地清醒起来。一种鲜活的敏锐的感觉,也在慢慢地苏醒,仿佛一块毫无知觉的冰正渐渐化为流动的春水。她恍惚,是那种睡得太久而终于醒来时却还未彻底醒来之前的恍惚。 雷还在轰鸣,但不再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是那种粗硕的雨。油麻地的人在说到这种雨的雨滴时,说“有?头子那么大”。“?头子”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头年的残荷,敲打着木船和扣在酱缸上的大斗篷,犹如敲响无数面的鼓,而雷声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间一派轰轰烈烈。 艾绒不再害怕,她拉灭了灯,倚着床头,听着一天的雷雨。 此时的枫桥,也一样处在雷雨之中。 杜元潮与采芹二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枪倒下了,而草丛中的那番汩汩的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并停止了流淌。 没有拉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躺在黑暗里。 雨越来越大,田野发出一片潮涌之声。 采芹碰了碰杜元潮:“回去吧……” 杜元潮烦躁地掀去被子,将赤裸的身体露在外面。 采芹给他重又盖好被子,不再说什么。 雨下得很猛,但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在下。雨声却在变———四周的大河小河在不住地涨水。 采芹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摇晃的柳树,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杜元潮长叹了一声,便起身穿衣。 “雨下这么大……”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杜元潮摸黑走向门口。 采芹拉亮了灯。 杜元潮回头看了一眼采芹,打开了门,立即就有一阵风将雨水吹洒了他一脸一身。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冲进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床,扑向门口:“拿把伞……” 杜元潮没有回头。 采芹望着他的背影被风雨所吞噬,泪水夺眶而出。 艾绒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杜元潮时,正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抱住两膝。她望着他,泪光闪烁。后来,她将脸埋在双膝间,哭泣起来,瘦削的双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颤动着。 杜元潮站在床前,低垂着脑袋,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流了一摊水…… 第二天一早,杜元潮还在沉睡中,艾绒就起了床。她打开门时,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她想拿一把伞,到雨地里走一走。这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艾绒。信是艾绒的父母亲寄给艾绒的。朱荻洼走后,艾绒立即将信打开。这是一封长信。其长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父母早已回到苏州城。自回到苏州城那一天,他们就开始呼唤她回去。但她没有回去,因为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当同来这里插*队的知青一个个离开这里时,她也曾动过回去的念头,但她发现,她像一只鸽子,被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她曾有过一个打算:带杜元潮和女儿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杜元潮只属于油麻地,他是绝对不会离开油麻地的。后来,她就渐渐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直至几乎再也想不起这个念头。苏州城在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学会了油麻地的土话,虽然这里的人在她说话时仍然可以听出好听的苏州腔调。 她将这封长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间都是父母的呼唤、苏州城的呼唤与往日时光的呼唤。满纸流淌着让人心动、让人心感温馨的舐犊之情。 她看得泪水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 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那天,艾绒去了枫桥,并且在那里住下了,一住就半个月。 当杜元潮独自一人守着这个清冷的家时,倒也显得很平静。他照常在田野上不停地走,照常开会,照常通过高音喇叭向油麻地全体老百姓讲话,说插*秧的问题,说施肥的问题,说修理水渠的问题以及禁止私家鸡鸭糟踏集体庄稼的问题。只是到了夜晚,他才会觉察到一种孤独。躺在床上,听着初春的夜风吹过屋后的竹林时所发出的寂寞之声,他心中会泛起淡淡的悲凉。但想到两个女人此时此刻正在一起,或许是在灯光下一边说话一边做她们女人的事(这些事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或是已经睡下了,但却没有睡着,在说话(这些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心中会有一种柔和的、温热的感觉,甚至有点儿感动,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人有点儿悲悯。有一刻,他想到了邱子东,竟对邱子东同情起来。他还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许多愉愉快快的事情来。他总是迟迟不能入睡,想像着两个女人的样子。他觉得她们从前是一对姐妹,天各一方,忽然的一天,又相聚了。采芹是姐,艾绒是妹。若只是采芹一人时,采芹一直是以妹的样子出现的,而一旦有了艾绒,她就成了姐了。姐像个姐,妹像个妹,亲亲切切,依依赖赖。还有隔膜,悠长而哀怨的隔膜。但这番隔膜却又将这两个女人吸引到一起,互相心照不宣地掩藏着心底的忧伤、不安与歉疚,而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温情与两人都喜欢向对方显示的感伤。她们说着话,唱着歌,说着说着,唱着唱着,就会笑着在眼中汪满泪水,然后就默默无语地偎依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