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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雨(2)



  琵琶声渐渐显得紧张起来。

  小姑娘突然站住了,疑惑地望着雨幕。

  雨就又停在了她的面前,几只还未飞向南方的燕子,在雨幕中飞翔着,但已失去了春天时的优美飞姿。

  小姑娘站在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两只鞋已被黏性*十足的泥土粘了下去,此时,一双粉红色*的小脚巴丫子正赤裸于泥泞之中。

  她身旁的一株矮树上,枝杈间结着一张蛛网,上面挂满水珠,犹如挂满璀璨的钻石。一只黑色*的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摇动了细枝,那雨珠就纷纷落下了。

  小姑娘仿佛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不是呼唤声,而是琵琶声,但这琵琶声里有着呼唤。她扭头看了看家门,发现自己走出好远了。她想回家,回到艾绒的身边。但当她扭头再去看雨幕时,却又涌起了用手掌接住雨点的渴望。

  雨幕向她渐渐靠拢了过来。

  她一伸手,竟然接到了雨点,立即,一股凉爽从她的手心传到她的心里。她痴迷地将手一直伸在雨中,不一会儿,掌心里就有了一片小小的水洼。雨落在这片水洼里时,发出了丁冬之声,清脆得很。

  雨幕进一步向她移动过来,直到将她伸出去的那只胳膊淋湿。当她收回胳膊时,雨幕几乎移至她的鼻尖,她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她微微仰起脸,伸出花瓣儿一般的舌头,去接着雨点。雨凉丝丝地落在了她的舌头上:真的甜丝丝的。她将雨水吞到了肚子里,既觉得舒服又觉得好玩。她还想再尝几口,可是雨幕又悄然向水塘边移动。

  小姑娘又伸出了手,并向雨幕追去。她的神情在喝了几口雨水之后,似乎变得有点儿迷离恍惚。

  琵琶声里尽是焦急,但小姑娘却听不到了,她只是想着去追赶那雨幕。

  雨里弥漫着一股巫气。

  寸草不长的水塘,荡出一张笑靥。

  小姑娘紧跟着向后退去的雨幕走进了水塘,她脚下一滑,滑入深处。她没有发出一声喊叫,只是挥动了几下小手,就不见了。

  沉没时,水塘竟没有荡漾出一丝波纹……

  一股凉气从窗口直扑屋内,艾绒打了一个寒噤,指在弦上停住,此时,屋外已风雨交加。她叫了一声:“琵琶!”见无女儿的应答,立即放下手中的琵琶,又大叫了一声:“琵琶!”

  只有风声雨声。

  她扑向门口,只见天色*一片灰暗,似到了天下末日。大雨呈喷射状,在大风中胡乱地泼洒着。

  “琵琶!”她冲进风雨中,大声呼叫着。

  风竟无一定方向,吹得那雨摇摆不定,形成漩涡状。

  艾绒的喊声渐成哭泣:“琵琶……”

  她在风雨中发疯似的奔跑着,雨水早将她浑身淋透,被风吹散的头发,乱纷纷地贴在她惊恐的脸上。她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一次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她的声音渐渐沙哑。

  她跑到了河边。枯枝败叶,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向前流淌。大河上有一条帆船沉没了,一角风帆在水面上摇曳,仿佛在朝人挥手。

  油麻地的人们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有无数的人跑进了风雨中。

  身体本就单薄的艾绒,经雨水泼浇之后,更显单薄,像一株清瘦的柳树立在风雨中摇晃不定。

  油麻地的人赶到了,他们从艾绒的呼唤声中明白了一切。他们向四面八方散开,去寻找着那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会让所有人怜爱的小姑娘。

  艾绒丢了魂一般在风雨中颤抖不已。她像一个在荒野上迷了路的女孩,在一番惊恐的寻找而终于绝望后,此时已不再惊恐,而只剩下疲惫与哀愁。雨水不停地洗刷着她的面孔,她却全然不觉。她不再呼唤,而是像一个丢失了什么却又不知究竟丢失了什么的人,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不住地说:“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像是自言自语。

  朱荻洼将杜元潮叫回油麻地。

  将近中午,风雨骤然停息,大地显得一番干干净净。大河上,出现了一道美丽绝伦的彩虹。

  琵琶从安静的池塘中浮起,她穿的是一件红衣服,人们初看到时,还以为是一朵硕大的莲花。

  两行泪水顺着杜元潮的鼻梁,缓缓流淌下来,随即号啕大哭。油麻地的人一时难以将此时失态的杜元潮与他们平素所见到的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处变不惊的杜元潮联系起来,一个个都显得很惊愕,手足无措。

  此后,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人都没有见到杜元潮,他家的门整天是关着的。他与艾绒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昏睡,仿佛进入了漫长的冬眠。艾绒偶尔醒来,突然地想起女儿,冰凉的泪水就会渐渐蒙住双眼。当她将双眼合上时,泪珠便分别向耳边流去,枕巾总是潮湿的。

  不一会儿,她便会又昏沉沉地睡去。杜元潮则很少醒来,仿佛这一觉要睡上千年。

  在杜元潮与艾绒昏睡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的天气天天晴朗。油麻地的天气一旦晴朗起来,才叫晴朗,尤其是在秋季,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一眼望出,直抵遥遥的天边。

  这一天早晨,杜元潮听到了秋风吹拂窗纸的声音。那窗纸一起一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起来。纯净的秋光在窗纸上游走着,牛羊的叫声在田野上传播着。他将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眼睛望着天窗外的天空,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扭头看了一眼艾绒,只见她泪痕未干,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他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薄被,就轻轻下床了。他感到了一阵晕眩,用手扶住床头,歇了一阵,才渐渐好转。他打开了门,看到秋天的阳光正向大地倾泻下来。他取了毛巾,晾在肩上,向河边走去。

  天与地,天与地之间,所有一切,似乎都变得十分得清新。

  他走过一级一级台阶,一直走到水边。他蹲了下来,将毛巾放入碧清的水中。他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由河蚌爬行之后在水底留下的痕迹,还看了两只玉一般晶莹透明的河虾。他望着河水中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消瘦的面容。他拎起毛巾在水面上荡了几下,那面容就在水波中消失了。他用毛巾撩起清凉的河水,然后将脸埋在其中,清凉便如无数的细箭穿入他的心房。这种感觉再由心房传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接下来,他用这清凉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脸、脖子乃至双臂,直到脸上出现红色*。当他站起身来时,虽然感到有点儿气力不支,但同时觉到了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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