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第34节)(2)
时间:2022-09-09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多么有趣——越南人先后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尽管我们两国是敌对立场。” “哈哈哈。”拳王阿里很英明,他知道山不转水转玩命的最终是白玩命,到头来发现揍错了人算谁的?他觉得你们这主义那主义有我什么事?我的事就是好好揍真名实姓,有鼻子有眼,跟我叫板的对手。糊里糊涂去接糊里糊涂的陌生人,对拳王来说,不大地道。 “当时你对中越边境冲突怎么看?” “当时我就是想当英雄。” “你不管正义是否在自己一边?” “你呢?有没有怀疑过正义在握?” “当时我不怀疑。” “噢。”所以你的便衣同僚们就去找刘先生的别扭。把一个充满小布尔乔亚情怀的刘先生监控起来,让他在你们的望远镜焦距中行走和活动,在你们的窃听器磁带上谈公事和谈文学诗歌戏剧以及谈恋爱(刘先生在美国迫害共产党分子最激烈的时刻爱上了他的女学生),在你们的档案柜里荣幸地跟福克纳、海明威、赛珍珠做邻居,在你们的拘留室里头一次体验男性对男性的性袭击。“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 “现在……”他的大脸蛋一僵,心想:怎么就轮到你来盘问我了呢?“你当时上战场有没有畏惧感觉?” “有啊。”我挎着“五四”手枪,军装口袋揣着特别通行证,它能让我在登上任何一列火车时将它往列车长眼前一晃,说:给我弄个卧铺。那种“老子上前方打仗”的耀武扬威感觉还是挺棒的。 “有畏惧感就证明你潜意识里有反战情绪。” “噢。” “你认为你有反战情绪吗?” “我倒不反战。我比较讨厌那一大群采访者。他们到了野战医院就把好吃的都吃了,好喝的全喝了。” “都是些什么采访者?” “什么采访者都有,冒牌的也有。” 大脸蛋倏然向我面前凑近一些。 “你是指冒牌的?那他们真实身份是干什么的?” “他们真实身份是观光客。他们上前线是去观光的。” 他认为我态度不够严肃。或者俏皮得不是时候。 “你不认为他们中间有些是情报人员?” “不会。” “为什么?” “智商差了点儿。” “哦?你们中国什么样的智商可以做情报人员?” “不太清楚。”反正你这样老跑题肯定不行。 “你认为你的智商够不够呢?” “够什么?” “够情报人员标准。” “大概不够。” “你很谦虚。” “哪里。” “你一共在前线写了几篇所谓的报告文学?” “写了十来篇。” “全发表了吗?” “没有。” “全没被发表?” “没被全部发表。” “哪一类的没被发表?” “比方有这么一篇:一个年轻士兵是个孤儿,十九岁,他是他的老丈人把他养大的。他老丈人指望他到部队出息出息,见见世面,混成排长连长就回去娶他女儿。结果他上前线第三天就给地雷炸伤了。伤得没法娶他老丈人的女儿了。” “为什么?” “他反正是没法让女人生孩子了。” “……噢,我说呢。” “我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他对不起把他养大的老丈人。后来他就服了一百多粒安眠药。他在前线表现得非常英勇,是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 “你专门写这种事?” 他靠回到椅背上,觉得我若说的是实话,那可没什么劲。 “我对这种故事比较有兴趣。” “为什么?”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我这个美国动作做得够不够纯正。他端起纸杯子,喝了一小口水。他想这个女人大概没什么审头,她没干过几桩上台面的事。这回轮到他偷看一眼手表,轮到他觉得日子难熬了。 “圣诞节真是很累人的一桩事。”他说。 “没错。” “你们在中国过圣诞节吗?”他开始清理桌子,准备下班。 “现在时髦的年轻人都相互寄圣诞卡片什么的。也有人会弄棵圣诞树。”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在北京一块儿去的那个圣诞晚会,有圣诞树没有?” 这小子原来很阴险。 “我没有跟安德烈·戴维斯一块儿去过圣诞晚会。” “那你和他一块儿去了哪里?” “我在北京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个叫安德烈·戴维斯的美国外交官。” “难道我记错了?你不是说过你们是在北京认识的,是在一个很大的圣诞晚会上?” “我没有说过我和戴维斯在北京见过面。” “那你说过你们俩在哪里见的面?” 这个表面憨厚的家伙绝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弱智。他把我脑子搅成了一锅糨糊。我一时竟想不起我曾经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不过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当时多半讲的是谎话。可我的谎话我现在要背诵不下来,事情可能对我不利。 “我们当然是在美国认识的。” “在美国什么地方?” “我到现在都对美国地理很无知。何况我刚到美国的时候。” “是在马里兰州?” “直到现在我都分不清马里兰州和密西根州有什么不同。” “但我敢打赌你能分清马里兰州和北京。” “没错。所以我一再告诉你,我跟戴维斯不是在北京认识的。信不信由你。” “你上次说你和戴维斯是在马里兰州一条公路上相遇的。” “直到现在,美国所有的公路在我看都一模一样。” “印第安那和弗吉尼亚的公路,也一模一样?” “啊。” “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你和戴维斯是在北京认识的。” “不会吧。” “你意思是我们不会了解这情况?”。 |